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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一眼王老师,嘴巴动了动。
王老师说:“什么呀?白麻雀?”
她说:“班麻雀。”
“你名字叫白麻雀?”
她更正:“班麻雀。”“雀”是不准确的四川音,发成了“Qiu”。
王林凤转头问小蓉:“藏族有这名字?”
小蓉说要不怎么是藏族呢。她把王林凤的笔记本夺下来,叫斑麻雀自己写个名字。她一笔一画写下三个大字,大家一认,明白了,是“斑玛措”。这一带挺普遍的藏族名字,萧穗子向他们解释。她发现王林凤对她做了个苦脸微笑,虽然浅淡,意思却清清楚楚:她爱叫什么叫什么,反正她名字上不了正册。
现在就剩斑玛措一个人站在四张床中间。她一站把屋子、床、脸盆架全站小了。王老师也给斑玛措的比例弄得小小的,两只小白手搁在笔记本的黑封皮上。
“开始吧。”王老师说。他已经想结束了。
斑玛措的紫红藏袍缠在腰上,像是整个人站在一个巨大包裹中。包裹散发出油腻的体嗅,热腾腾地噎人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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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麻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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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师左一遍“开始”,右一遍“开始”,斑玛措就只是站着,神情一片空白,整个人空空的一个音符也没有。
萧穗子说:“唉,今天早上你不还唱得好好的?快唱啊!”
她张一下嘴,似乎自己也没料到嘴里空无一物,惊讶地楞住了。但她那一张嘴使大家都提起气来,王老师的鼻孔撑得圆溜溜的。
她却蒙着脸蹲下了。萧穗子跳起来,要上去踢她似的。
王老师慢慢朝萧穗子闭一下眼,手向外扫两下。萧穗子急坏了,说她们练了好几天的歌,斑玛措唱得绝了。
“我们听听啊。”小蓉风凉地说,她早就没了兴趣,一直在用发卡掏耳朵。
王老师说:“再不唱就不能唱了哦,熄灯号音一响,就不准出声了。”
斑玛措慢慢站起来,本来又红又亮的脸,红得发紫了。萧穗子一直在猜,她蒙住脸在做什么。现在发现她一直在两个手掌下面笑。王老师满脸无所谓,她唱不唱这作风已让他倒尽胃口。
王老师说:“我看今天我们就考到这里。”他摸出烟盒,掏出打火机。
斑玛措这时倒站得笔直笔直。萧穗子求情说唱个短的,两三句词的,王老师若听着对劲,再往下唱。她急忙回头对斑玛措说,唱最短的那个,一共几句“索尼呀啦”,熄灯前准唱完了。
屋子里又一次静下来。尽管静得焦躁敷衍,总还是静的。小蓉掏耳朵掏得销魂,早不在乎这屋里发生什么。
斑玛措站是站出点样子了,脖子也有了,腰里的袍子也不是一大堆了,可就是没有歌出来。怎么逼也一声不吱。随便萧穗子怎么威胁利诱,她只是那么站着。
熄灯号终于响了。
斑玛措脸上的空白顿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觉醒,似乎意识到她这一错就错过了一生。
王林凤早上起床前听见了萧穗子向他形容的歌声。他承认这形容基本准确,也不算太外行。声音是好声音,少见的本钱。他判断歌是从篮球场外的山坡上传来的,惊人的音量、音域。咬字舌头有点大,不碍事,一训练就好了。他在几个滑音上皱起眉,他不喜欢她的花腔,近似羊叫。不过这也不难纠正,高音太漂亮了,海阔天宽,一点不让你捏紧拳头。位置是野位置,应该可以调整,位置找得更好些她还能唱高一个调。
他在被窝里兴奋得出了汗。然后爬起来,拿了桌上的老花镜和笔记本,回到被窝里。一想,应该为自己泡杯好茶,又是背心裤衩地去翻茶叶。再回到被窝,他觉得茶和烟的味道从来没这么好过。本钱好,主要是本钱太好了!
王林凤在“斑玛措”三个四仰八叉的大字后面画了一排惊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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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麻雀(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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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他向何小蓉布置,去向军马场被服科借一套新军装,一件白衬衫,要让斑玛措马上出落成一个文艺女兵。
萧穗子和小蓉把斑玛措带到军马场大浴池洗澡。场里女牧工少,所以她们三人泡池子泡了足有一上午。小蓉两只袖珍手蛮得很,给把斑玛措搓澡搓得一身火红。斑玛措像头任人宰割的牛,叫坐着就坐,叫趴着就趴。小蓉咬牙切齿地说:“搓掉了一层‘斑玛措’,又搓掉一层‘斑玛措’……这个‘斑玛措’咋还是这么一大坨?”
萧穗子就笑。她开始担心小蓉这种俏皮太恶毒,斑玛措的自尊心会受不了,不过一会她就发现她的担心多余。斑玛措乖乖的,有一点羞涩,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成了小蓉的一份重活儿。
然后小蓉舒舒臂,展展腰,长出一口气说:“看嘛,硬是搓小了一圈。”
斑玛措此刻坐在池子边的水泥长凳上,水齐她胸。小蓉站在齐腰深的热水里喘气,喘得夸张,胸脯前进一下,后退一下。斑玛措小心翼翼伸出一个指尖,伸向小蓉。穗子和小蓉不知她要干什么,那尖指轻轻触在小蓉身上。
小蓉痒得一抽身,笑起来,斑玛措郑重地说:“好白哟,好像白瓷碗碗哟!”小蓉才不吃亏,嘻嘻哈哈要把斑玛措那一摸找回来。水面浮一层奶脂般的老垢,却不妨碍她们疯。天下女娃洗澡总是很疯。二十八岁的共产党员何小蓉一疯就疯成了十来岁,两个圆而翘的小乳房直颠。萧穗子想,以为穿着衣裳的小蓉漂亮的人们,应该看看此刻的小蓉,否则错过得太多了。
小蓉和斑玛措你掐我一下,我捏你一把,从高兴玩到半恼。小蓉翻脸地捂住自己的右胸,说斑玛措下手没轻重,挤牛奶的劲也用上来了。穗子便猛和稀泥,说小蓉先往斑玛措小肚子上踢的,然后捺着斑玛措的头给小蓉鞠躬道歉。
小蓉生气没长性,爬上池子就开始猛抒情了。小蓉唱歌和她外形很像,小号女高音,极漂亮,尤其在澡堂子里唱,一个个音符圆溜溜地到处滚动,撒了一把珠子似的。斑玛措赤裸着伟岸的身体瞪着她,自惭形秽起来。然后她瞪着小蓉把毛巾拧成一股,嘴里叼着梳子,两手拉住毛巾的两端,“劈劈啪啪”地打着头发上的水珠。小蓉简直给她看成了一出大戏。
启程回成都的早晨,场长乘自己的吉普来了。他脸色很难看,说场部一个科长遭一个知青报复,大腿中了一发“三八”枪弹,他的吉普要送伤员去成都动手术,因此文工团一行人就不必搭乘长途汽车了。
一打开车门,钻出刺鼻的血腥和碘酒气味。人勉强塞进去了,行李却怎么装怎么多出来。三个人的眼睛都看着斑玛措的牛皮口袋。王老师首长似的说:“轻一轻装,啊?当兵打仗要甩掉包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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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麻雀(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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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玛措不懂什么叫“轻轻装”,仍把牛皮口袋抱在怀里。小蓉上来捏捏牛皮口袋:“什么东西呀?我当兵的时候一双老百姓的袜子都没往部队带。”
斑玛措这下明白了,抱着口袋往后一犟。
小蓉想,好了,民族矛盾就此开始。她把下巴一抬,说:“打开。”
打开的牛皮口袋让大家看不出所以然。里面什么都有;什么都不齐全。几只小孩的靴子,上面镶的图案已掉的差不多了,几块皮毛,一些卵石,断了柄的梳子,旧藏袍,节日穿的彩色普毡,家织的羊毛线。
小蓉的表情在说,明明是一堆垃圾嘛。但她嘴里的词还是用得很当心。她告诉斑玛措新兵从里到外必须新,连裤衩都要穿军用裤衩,所以一般不允许新兵带太多行李。
斑玛措站在渐渐升高的太阳里,特号的新军装闪着绿光,军帽在箱子里压了多年,此刻成了扁扁一片,挂在她一大堆头发上。看上去衣服不是她自己的,整个人都不是她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