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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物语(26)



从此后再出现这种局面,杨麦只当没听见,没看见,该抽烟抽烟,该喝酒喝酒。光凭小顾买烟买酒的本领,杨麦也离不开小顾。小顾在这凹字形楼里低人一等,在百货大楼可是一个天使,所有人都认为她聪明绝顶,美丽绝伦。小顾工作年头不多,却把百货大楼内外编织成一张严谨、精密的关系网。她把杨麦出版的连环画送给党委书记的小儿麻痹症女儿,又请党委书记帮着采购科长的老婆调动工作,采购科长送她两丈毛哔叽的谢礼,又被她剪下一半来送给了人民医院副院长,从此百货大院的职工看病就不必半夜排队挂号。

像所有凹字形楼里的人一样,小顾也把两个孩子养在父母那里,她有足够的自由和时间读书、看戏、听音乐。她找了个老师,开始学拉提琴。也弄了副画架子,学画炭笔素描。她渐渐淘汰了红色或粉红的衣服,学着名角儿朱依锦一律穿白色或黑色,裙子不是极窄就是长及脚踝。头发不再打成两根辫子,而是在脑后盘一个大饼,别一把玳瑁大梳子。原先她之所以赏心悦目,因为她从相貌到衣饰色彩都像一副农家年画,现在脸还是年画的脸,身上却一袭缟素,半巫半仙,成了一个漂亮的冲突。别人觉得她终于有气质了,杨麦毕竟比一般人见识好些,他懂得协和、统一才是美。与其有这么个装腔作势,能拿出手去和其他装腔作势的妻子们媲美的杨夫人,他宁可要原先璞玉浑金的小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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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艳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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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自己却认为杨麦不再对她“亲亲”、“肉肉”、“心肝”,是一种尊重的表现。杨麦写得苦恼的时候,或画不下去的时候会和小顾谈谈楼中其他人的事。教她怎样在那群妻子中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让她们知道小顾现在不是傻大姐了,提琴也会拉三支曲子了,素描也画过上百张了,装模作样的本领也不比她们差了。

小顾把杨麦对她态度上的变化全看成好事,是平等和民主,是他们变成文化夫妇的开端。小顾不知道,正是在这时候杨麦在外面交上了女朋友。

杨麦明白自己不可能离开小顾。因为无论小顾怎样愚蠢地、苦苦地改头换面,她毕竟没有错处。冬天杨麦坐下写东西,小顾马上一个热水袋递过来,夏天画画,小顾开一个二十瓦的小电扇只吹他一人。熬夜小顾就煮夜宵,用一个三百瓦小电炉偷公家的电,炖山药粥红枣党参汤。小顾出去打牌,半夜回来,发现杨麦在藤躺椅上睡了,她会替他脱衣脱鞋,把他哄到被窝里,再打一盆热水,用热毛巾替他擦脚。

杨麦最看重的,是小顾的持家本领。给她十块钱。她办得出一桌席,给她五块钱,她照样办得出一桌席。他们两人工资不多,让小顾开销,日子都过出花来了。小顾自己很省,杨麦穿烂的棉毛裤、棉毛衫,她剪一剪剜一剜,拿到缝纫机上重新一拼,便是她的了。除了吃的小顾很少买正品,凭了她的关系,她买来的次品往往没有瑕疵,几乎不够格算作次品,而真正有瑕疵的次品,给她的价钱,仅高于废品收购站了。凹字形楼上的人,家家都有小顾替他们买来的次品,价钱便宜得成了笑话。一次小顾弄到几十米长的一条毛巾,是一个女工开了机器睡着了觉织的。那条毛巾被剪成上百段,凹字形楼上的人花两分钱就能买一段。还有一次弄到几捆织错纹路的纯毛毯子,很漂亮的铁灰色,每家也都没这份洋酪洋酪:捡洋酪即捡便宜货。,买下来做成大衣和裤子。但不久人们发现用这毯子做出的裤子一穿就不对了,屁股鼓出一个大包,两个膝盖更鼓得滑稽,看上去凹字形楼上的人都半蹲着走路。因为价钱实在便宜,大家都想,半蹲就半蹲吧。

人们渐渐习惯了买次品,需要什么就对小顾说,小顾,碰上次品茶杯给我来几个。小顾,有次品拖鞋没有?凹字形楼上,你常看见印错花或染错色的床单窗帘,带坑洼的钢精锅,“一顺跑”的拖鞋,“不倒翁”的茶壶茶杯,缺大、小鬼的扑克,不出声的闹钟。

小顾终于发现了杨麦的疑点。杨麦小臂上出现过三条指痕,非常的浅,换了别人无论如何是看不出来的。不久,她又发现杨麦的手稿是另一个人誊抄的,笔迹相当漂亮。(这是她唯一帮不上杨麦的地方,她的字实在不上台面。)一次杨麦去南京出差,一回到家,小顾就开始搜查他的行李。(穗子和伙伴们爬在楼顶栏杆上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杨麦开始还拉她,要她别还原成酱坊店女儿的庸俗面目。但她又蹦又跳,把杨麦箱子里的衣服、画稿、手稿扔得满天飞。杨麦不理她了,到一边狂拉小提琴去了。他相信她是徒劳,回家之前他毁了所有证据:两人看电影的票根,两人吃馆子的收据,两人住旅馆的假介绍信,全烧了。但他没料到一个女人爱她的男人爱到小顾的份上,就成了精。小顾在杨麦出发之前,悄悄拽松了他外套上一颗扣子。只要杨麦一系那颗钮扣,它就会脱落。若没有女人,杨麦会像婚前那样,毫不在乎地照样穿。小顾认识杨麦的时候,他几乎所有衣服都少钮扣。而这颗钮扣现在被钉回去了,还用了同色的线。即便退一万步,杨麦自己钉了这颗钮扣,他也绝不会违背他的天性,刻意去找同色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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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艳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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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麦有了个写一手好字的女人。细心贤惠是临时装的,因为她狰狞起来,会拿她那小爪子在杨麦手臂上搔三道浅痕。小顾咬紧一口又白又齐的牙,为杨麦心疼:她的杨麦是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的啊。

找到这条线索,小顾反而不闹了。她把一件件衣服捡回,叠平,放回柜橱。然后她看见箱子夹层里有一个胶卷。杨麦怎么也没想到小顾在第二天就已认识了他的相好。她利用关系,请照相馆以最快速度将照片冲洗出来,同时在杨麦胶卷盒里放了一卷完全曝光的胶卷。

小顾看到照片上的女人梳短头发,有一双洋娃娃眼睛,个头比杨麦还高,小顾让照相馆的熟人把这女人单独放大,嘴上清淡地说:“我家老杨这个舅妈长得少相得很,四五十岁了哪儿看得出来呀?”

照相馆的人全围上来看,都说这女人吃什么吃得这样嫩?没看见她我们还说你小顾是天下顶嫩的!

小顾的心给猫咬了似的。不过小顾马上想,脸嫩有什么用?一身柴禾。把那脸一遮,活活就是个男人,胖老头的奶子还比她的大呢!

小顾诓他们说,“舅妈”是个电影演员,看过《女篮五号》吧?“舅妈”在里头跑了个大龙套。小顾建议照相馆把“舅妈”的照片好好上上色,摆到橱窗里去。省城人把电影演员很另看,也把银幕看成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的“舅妈”下凡来,肯在他们小照相馆橱窗里露个脸,他们当然巴不得。一般他们选中谁的相片去橱窗里做样板,必须免费为那人照一套照片,作为酬劳。小顾说:那我就替她照吧。

小顾没太多嗜好,就爱照相片。心里吃天大苦头,镜头对准她,马上欢眉笑眼。

就在小顾正面,侧面地对着照相机镜头挤酒窝翻媚眼时,杨麦拿着那卷曝了光的胶卷来到画报社暗房。他和画报社的人熟,常常自己洗照片。二十分钟后,他发现给情妇照的照片全白照了。他一面骂着日姐姐的,一面心里庆幸:小顾也好,情人也好,将来都不会以那些相片清算他了。

抓住了罪证,小顾还不开火。她要更沉着地埋伏。同时她在学画、学琴的同时,又增加了书法学习。字是可以练出来的,没奶子到末了也没奶子。除此之外,小顾一律改穿高跟鞋。原来杨麦喜欢高个女人。那女人上身那么短,下身那么长,活像个圆规。人们看见忙来忙去的小顾高出半个头来,从一楼人家的窗下走过时,脑袋一窜一窜,像一只无形的手在上方把她脑袋当球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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