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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物语(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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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鞋大队(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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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耿荻是个男的,我也认了。”三三突然来一句。

穗子说:“耿荻要真是男的怎么办?”

蔻蔻古怪地笑笑。李淡云耷拉着眼皮,心里有数的样子。

三三指着李淡云:“你肯定知道,耿荻是不是男的!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早就发现你们俩眉来眼去!”

“放你的屁。”李淡云不屑地说,看也不看她妹妹一眼。她现在是见过世面的人了,懒得和三三这个十三岁的黄毛丫头一般见识。

“她是耿荻的帮凶。”三三指着她姐姐对大家说。“她帮着耿荻打进‘拖鞋大队’,帮耿荻隐藏下来。真阴险啊,我们光屁股、尿尿、洗澡都让人家看去了!还让人家摸了呢!”

“你少煽动,李逸云。”李淡云说,还是懒得细说分晓:“吃醋就说吃醋——不就是人家送我的挂面红糖没你份吗?”

“你巴不得耿荻是个男的!”

“我是巴不得。她要真是男的。我就跟她好了!可惜天下没那么好的男的!”李淡云以一种饱受创伤的过来人口气感慨道。

穗子虽然年幼,但她发现李淡云不光是赌气。李淡云眼里含着不无美好的痴心妄想,尽管嗓音笑容都纯粹属于一个女流氓。

“怎么样?果然不出我所料吧?”三三对大家说:“我们全上了李淡云和耿荻的当了!”

李淡云哼哼地笑,说:“李逸云你有种扒了耿荻裤子嘛,这半年你偷吃偷喝也吃胖了,多几个爪牙不怕扒不了一条裤子。”三三说:“你还别激老子,老子扒猫皮扒兔子皮都是老手,军管会孙代表女儿的裤子,我也扒过几回。”李淡云说:“好,李逸云,你今晚要不扒耿荻的裤子,我们全体扒你的。”她转脸问大家同意不同意。大家说同意。堕了胎的李淡云似乎成了她们的长辈,对她都有些敢怒不敢言。

耿荻一进来就发现气氛异样。她把一面粉口袋大枣搁在报纸上,便解开棉袄扣子。她发现所有眼睛都往她解开的袄襟内部看。她撕一张报纸,垫在地上,两腿一盘,坐定了。这时她发现所有眼睛转了方向,全朝她裤裆方向来了。

大家在听李淡云讲农村的事,一面用手指剥开大枣,若有蛀虫和虫卵,就搓一搓,或用筷子刮一刮,再放进嘴里。李淡云说打架打得最凶的两个男知青本来要判刑的,结果,突然被军队篮球队带走了。女孩们都说,当兵多好啊,扔的次品皮蛋、蛀虫枣子也够我们吃的。于是大家便问耿荻:耿荻你两个姐姐当兵,你干嘛不当兵去?

耿荻把嘴一撇,肩一扛,答复全在里头了。

“耿荻舍不得你呀,蔻蔻。”三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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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鞋大队(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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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荻白牙一呲,对蔻蔻笑笑。

“耿荻你到底为什么不当兵?”女孩们追问道。

耿荻说:“这还用问?”细眼眯得更细,几乎是调戏的表情:“我走了你们怎么办?”说完她立刻哈哈大笑,马上否定了她刚才酸溜溜的戏言。

李淡云说:“三三,你不是发现了重大疑点吗?说出来给耿荻听听。”

三三只是剥枣里的蛀虫,假装没听见。

耿荻却并不问什么重大发现。她也用心地对付枣里乌黑的虫卵,把它们清除在报纸上。大家都静默下来,不时有人飞快地看一眼耿荻,她的蓝裤子、蓝棉袄从来没像此刻这样难以看透。

“我就知道你孬货一堆。”李淡云激将三三。其实李淡云眼下的心情非常复杂,希望三三和耿荻交锋,打出个水落石出,又怕一架打下来,真相是大白了,可脸也撕破了,她们就永远得罪了一个最难得的朋友。耿荻是怎样来的?耿荻是在一个城市的人都朝她们白眼时来的。

“孬货也比烂货强。”三三说。

耿荻牙疼似的咂一下嘴。

李淡云也不知道她究竟希望耿荻是男的,还是女的。她说:“耿荻,三三说你……”三三一只拖鞋“啪”地砸在李淡云肩上。二话不说,李淡云已把那只拖鞋拍了回去,拍在三三额头上。耿荻马上立在两姐妹中间,一手按住一个脏话四溅,涕泪横飞的音乐家后代。

大家呆呆立在石膏大腿、石膏胸脯之间,看耿荻不偏不颇的拉架。一年多下来,耿荻拉架已拉得很好。加上她原本有手劲,动作张弛自如,很快把李淡云推到萨特尔的山羊身子后面。她一再警告大虾一般弹动的三三:“再动我,我伤了你筋骨啊!”三三被捺在黛安娜肥大的胸脯之间。耿荻声音低八度:“我真伤你啦。”

三三虽然仍在朝李淡云跳脚,动作却一点点小下去。耿荻毫不费力地一个手扼住她,另一个手腾出来捡跌烂的刘胡兰面孔。耿荻看上去力大、度大,完全是个对女孩们既惯使又小瞧的大男子。

这时有人在门外吼道:“里面什么人?”

大家一下子张大了嘴。她们全听出门外的人是孙代表。她们只听孙代表讲过一次话,但把他的口音刻骨铭心地记住了。那是军管会刚进驻作家协会的第二天,所有“反动作家、画家”的子女被集中到食堂。一个英俊和蔼的中年解放军走上去,管大家叫“孩子们!”他告诉“孩子们”自己姓孙,是军管会的负责人。在部队大家叫他“孙教导员”,孩子们叫他“孙叔叔”就可以了。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浑身正气的叔叔,简直就是他们心目中的战斗英雄。孙代表要孩子们放心,只要他们与反动的父亲们划清界限,揭发父亲们的反动言行,祖国人民决不亏待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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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鞋大队(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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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孩子问:“揭发我爸什么呢?”

孙代表想了想说:“比如说,你爸偷听敌台。”散会之后,孩子们看着孙代表雄赳赳的背影相互安慰:“我爸就是真的偷听敌台,我也决不揭发。”

这时孙代表在门外喊话:“你们不出来,我要派兵来砸门啦!”

“拖鞋大队”明白孙代表光杆一个,手下两个兵春节回乡了。她们搬了大卫王的中段和美杜莎的上半身,抵在门上。耿荻用手势叫大家千万别乱,她和李淡云正拆下一寸厚的隔板,打算用它抵门。

“不要藏了,我已经看见你们了!”孙代表说。他面孔贴在匙孔上,鼻子挤得扁平,往熄了灯的女厕所窥视。

现在推过来的是人面羊身的萨特尔,穗子和蔻蔻骑坐到它雄厚的背上。

“好,不出来就不出来吧。我可以给你们父亲罪加一等。谁让他们指使自己儿子捣乱破坏啊!?……”

耿荻咧开嘴无声地仰天大笑。所有女孩都张牙舞爪地狂喜:这个笨蛋孙代表做得多低级?露马脚了吧?

“不然,就是你们的父亲教你们在里面偷听敌台!”

女孩们还是手舞足蹈,心想,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吧。父亲们反正早已成了“不耻于人类的臭狗屎”,处境还能再往哪儿坏?

等她们静下来,发现孙代表早已走了。耿荻拉一下门,说:“完蛋了,那家伙把门从外面闩住了。”

直到第二天清早,孙代表才回来。他看见一滩浑浊液体从门缝下流出来,便同情地问,女厕所马桶全堵死了吧?不如把那些牛鬼蛇神石膏像做尿罐,反正那个“特嫌”雕塑家早跳楼了。

双方又对峙一天,孙代表告诉她们,昨晚他只不过用了根铁丝闩的门,那玩意太不结实,今晚他换了根拇指粗的火通条,绝对保证大家安全。说完他便告辞回家睡觉了。

他一走,女孩们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尿尿。半袋蛀虫枣子已吃完,到后来她们连虫卵也不清理了,直接扔进嘴里嚼。剩下的就只有自来水了。耿荻说只要喝水就死不了。至少七天之内都能喘气。大家就不停地喝水,然后不停地尿尿,把所有的雪白石膏像底层都泡成了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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