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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九月的一天早晨,当时我是高二的学生,我们像往常一样在上课前全体起立,对着黑板上方的毛泽东标准像,齐声说道:
“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然后坐下朗读起了语文课本里有关毛泽东的段落,当时所有的文章在描写毛泽东形象时,一律只有八个字:红光满面,神采奕奕。
这八个字从我小学一年级的课本开始,一直延续到我高中一年级的课本,始终没有变化。就在我们刚刚朗诵完毛泽东“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时,学校的高音喇叭响了,打断了我们的朗诵,通知学校全体师生立刻到礼堂集合,九点钟有重要广播。
我们搬起了自己的椅子,走向了学校的礼堂。当一千多名师生都在礼堂坐下后,等待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九点钟到了, 广播里响起了哀乐。我立刻有了不祥之感,在此之前中国共产党的两位重要领导人周恩来和朱德也逝世了,这一年我们经常听到广播里传来的哀乐。
漫长的哀乐结束后,播音员沉痛的声音缓慢响起:“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全国政治协商会议……”
我等待了很久,才听到这五个最高权力机构联合发出的“讣告”一词,播音员的声音继纩沉痛和缓慢地响着:“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又等待了很久,才听到毛泽东主席因病不幸逝世,播音员沉痛的声音还没有说到 “享年八十三岁”,我们学校的礼堂已是一片哭声。
我们的领袖逝世了,我的眼泪也是夺眶而出。我在一千多人的哭声里哭着,我听到了呼天喊地的哭声,听到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听到了快要噎死般咳嗽的哭声……我的思维开始走调了,悲痛不再左右我,离奇的哭声开始引导我。当几个人哭的时候,我感受到的肯定是悲痛,可是当一千多人同时在一间大屋子里哭,我感受到的却是滑稽。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丰富多彩的声音,我心想就是全世界所有品种的动物派出它们的代表,集合到我们中学的礼堂里一起嘶叫,也可能没有比这一千多人的哭声更加稀奇古怪。
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差点要了我的命,我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又赶紧将后面涌上来的笑给憋回去。在当时,一旦我的笑容被人发现,我立刻就被打成反革命分子,我的一生就会因此完蛋。我使劲憋住自己的笑,可是笑在我体内迅速发展,马上就要汹涌而出了。我知道快要憋不住自己的笑声了,我极其害怕, 我将双臂交叉地放到前面同学的椅背上,将脑袋深深地埋进自己的双臂里。我在一千多人的哭声里,胆战心惊地笑着,我愈是想制止自己的笑,愈是笑个不停。
坐在我身后的几个痛哭流涕的同学,泪眼朦胧地看到我趴在前面同学的椅背上,看到我因为止不住的笑而剧烈抖动的肩膀。这几个同学错误地认为我对毛泽东的感情很深,他们后来这么说:
“余华哭得最伤心,他的肩膀抖动得最厉害。”
阅读
我在一个没有书籍的年代里成长起来,所以不知道自己的阅读是如何开始的。为此我整理了自己的记忆,我发现,竟然有四个不同版本的故事讲述了我最初的阅读。
第一个版本是在我小学毕业那一年的暑假,应该是一九七三年。文化大革命来到了第七个年头,我们习以为常的血腥武斗和野蛮抄家过去几年了,这些以革命的名义所进行的残酷行动似乎也感到疲惫了,我生活的小镇进入到了压抑和窒息的安静状态里,人们变得更加胆小和谨慎,广播里和报纸上仍然天天在大讲阶级斗争,可是我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见到阶级敌人了。
这时候我们小镇的图书馆重新对外开放,我父亲为我和哥哥弄来了一张借书证,让我们在无聊的暑假里有事可做,从那时起我开始喜欢阅读小说了。当时的中国,文学作品几乎都被称之为毒草。外国的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巴尔扎克他们的作品是毒草;中国的巴金、老舍、沈从文他们的作品是毒草;由于毛泽东和赫鲁晓夫反目为敌,苏联时期的革命文学也成为了毒草。大量的藏书被视为毒草销毁后,重新开放的图书馆里没有多少书籍,放在书架上的小说只有二十来种,都是国产的所谓社会主义革命文学。我把这样的作品通让了一遍,《艳阳天》、《金光大道》、《牛田洋》、《虹南作战史》、《新桥》、《矿山风云》、《飞雪迎春》、《闪闪的红星》……当时我最喜欢的书是《闪闪的红星》和《矿山风云》,原因很简单,这两本小说的主角都是孩子。
这样的阅让在我后来的生活里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我没有读 到情感,没有读到人物,就是故事好像也没有赞到,读到的只是用枯燥乏味的方式在讲述阶级斗争。可是我竟然把每一部小说都认真让完了,这是因为我当时的生活比这些小说还要枯燥乏味。中国有句成语叫饥不择食,我当时的阅读就是饥不择食。只要是一部小说,只要后面还有句子,我就能一直读下去。
二〇〇二年秋天我在德国柏林的时候,遇到两位退休的汉学教授,说起了一九六〇年代初期中国的大饥荒。这对夫妻教授讲述了他们的亲身经历,当时他们两人都在北京大学留学,丈夫因为家里的急事先回国了,两个月以后他收到妻子的信,妻子在信里告诉他:不得了,中国学生把北京大学里的树叶吃光了。
就像饥饿的学生吃光了北京大学里的树叶那样,我的阅读吃光了我们小镇圆书馆里比树叶还要难吃的小说。
我记得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是一位中年女性,她十分敬业。每次我和哥哥将读完的小说送还回去的时候,她都要仔细检査图书是否有所损坏,确定完好无损后,才会收进去,再借给我们其他的小说。有一次她发现我们归还的图书封面上有一滴墨迹,她认为是我们损坏了图书,我们申辩这滴墨迹早就存在了。她坚持认为是我们干的,她说每一本书归还回来的时候都认真检査了,这么明显的墨迹她不可能没有发现。我们和她争吵起来,争吵在当时属于文斗。我的哥哥是一名红卫兵,文斗对他来说不过瘾,武斗方显其红卫兵本色,他抓起书扔向她的脸,接着又扬手撺了她一记耳光。
然后我们一起去了小镇派出所,她坐在那里伤心地哭了很久,我哥哥若无其事地在派出所里走来走去。派出所的所长一边好言好语安慰她,一边训斥我那自由散漫的哥哥,要他老实坐下, 我哥哥坐了下来,很有派头地架起了二郎腿。
这位所长是我父亲的朋友,我曾经向他请教过如何打架,他当时打量着弱小的我,教了我一招,就是趁着对方没有防备之时,迅速抬脚去踢他的睾丸。我问他:“要是对方是个女的?”他严肃地说:“男人不能和女人打架。”
我哥哥的红卫兵武斗行为让我们失去了圆书馆的借书证,我没有什么遗憾的,因为我已经将圆书馆里所有的小说都让完了。问题是暑假还没有结束,我阅读的兴趣已经起来了。我渴望阅读,可是无书可读。
当时我们家中除了父母专业所用的十来册医学方面的书籍,只有四卷本的《毛泽东选集》和一本叫做红宝书的《毛主席语录》。红宝书就是从《毛泽东选集》里摘出来的语录汇编。我无精打采地翻动着它们,等待阅读的化学反应出现,可是翻动了很久,发现自己还是毫无阅读的兴趣。
我只好走出家门,如同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寻找食物一样,四处寻找起了书籍。我身穿短裤背心,脚上是一双拖鞋,走在我们小镇炎炎夏日里发烫的街道上,见到一个认识的同龄男孩,就会叫住他:“喂,你们家有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