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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大开眼界。教室里一片嘈杂,有些学生坐在课桌上,有些学生在走来走去,还有两个学生隔着课桌在对骂,看样子马上就要动手打架了。一个老师站在讲台上,正在黑板上写着物理题,他一边写一边讲解,没有一个学生在听他讲解,他完全是写给自 己看,讲给自己听。
此情此景,让我们目瞪口呆。我们指着讲台上的老师,小心翼翼地问这位熟悉的初一学生:
“他在给谁讲课?”
“他在给自己讲课。”这位初一学生说。我们嘿嘿笑了,继续问:“你们不怕他?”
“怕他?”这位初一学生哈哈笑了,“这是中学,不是你们的小学。”说着他从课桌里摸出一截粉笔头,向讲台上的老师扔了过去。那位老师看到有粉笔头飞过来,侧身躲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给自己讲解物理题。什么是革命?我们终于知道了。
草根
差不多五年前,在中国的一个重要的城市里,出现了一个昂贵的楼盘,耸立在这个城市最为繁华的中心地区。这幢高达四十多层的楼盘里,有六套顶级公寓,每套面积在二千平米。装修十分奢侈,所用的材料和厨房卫生间用具都是世界的顶尖品牌。这六套顶级公寓刚刚开始销售,立刻告罄。
第一个买下其中一套价值一亿多元人民币公寓的人,并非是引人瞩目的地产商、金融投资商或者IT行业的新贵,而是一个在中国的经济浪潮里很不起眼的血头,就是卖血的组织者。这位富有的血头出手阔绰,一次就付清了全额房款。于是,我关于草根的故事可以娓娓道来了。
我在一九九五年出版的《许三观卖血记》里面,塑造了李血头这个人物,这是我医院里的童年经历在虚构世界的延伸。我在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草根的词义在汉语里十分单纯,仅仅是草的根须而已。几年之后,我们从英语里进口了全新的词义,草根广义地成为了非主流和非正统的弱势阶层的代名词,然后迅速风行中国社会。
在我记忆中,这个在医院里负责收购农民血液的人,也像医生一样穿着白大褂,不过他的白大褂十分肮脏,尤其是屁股和胳膊处黑乎乎的。他的嘴角整日叼着烟卷,前来卖血的农民都尊称他为血头,用书面语解释,就是血液的领导。
这个血头在自己的血液世界里建立了不言而喻的权威。虽然他在医院里的地位低于一位最普通的护士,然而他精通日积月累的意义,在岁月里悄无声息地建立了自己草根之王的地位。在那 些因为贫困或者因为其他更为重要的理由前来卖血的农民眼中,他有时候就是一个救世主。
在过去的那个时代里,所有医院的血库都库存丰足。他从一开始就充分利用了这一点,让远道而来的卖血者在路上就开始了担忧,担忧自己体内流淌的血能否卖出去。他十分自然地培养了他们对他的尊敬,而且让他们人人都发自内心。接下去他又让这些最为朴素的农民明白了礼物的意义,这些人中间的绝大部分都是目不识丁者,可是他们知道交流是人和人之间必不可少的,礼物显然是交流时最为重要的依据,它是另外一种语言,一种以自我损失为前提的语言。正因为如此,礼物成为了喜爱、赞美和尊敬之词。就这样,他让农民们明白了在离家出门前应该带上两棵青菜,或者是几个西红柿和几个鸡蛋。将青菜、西红柿或者鸡蛋献给他的时候,也就献上了赞美和尊敬之词,如果空手而去等于失去了语言,成为聋哑之人。
他苦心经营自己的王国,长达几十年。然后,时代发生了变化,所有医院的血库都开始变得库存不足了,买血者开始讨好卖血者,医院里血头们的权威摇摇欲坠。他并不为此担心,这时候他已经退休,反而捕擭了这个机会,成为了一个乡真正的血头,不再是传统意义上医院的血头。如这个血头十多年前已经去世,他在去世前完成了一个壮举,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我父亲在一九九五年底读完了《许三观卖血记》,在电话里讲述了这个血头退休以后如何富有起来的故事。在中国市场经济蓬勃兴起之时,这个血头发现了当时血液的价格在各地有所不同,于是在很短的时间里组织了近千名卖血者,长途跋涉五百多公里,从浙江到江苏。跨越了十来个县,将他们的血卖到了他所能知道的价格最髙之地。他的追随者获得了更多一些的收入,而他自己的钱包则像 打足了气的皮球一样鼓了起来。
我可以想象,这是一次杂乱的漫长旅程。我不知道他使用了什么手段,使那些平日里最为自由散漫同时又互不相识的人,吵吵闹闹地组成了一支乌合之众的草根队伍。我相信他给他们规定了某些纪律,并且无师自通地借用了军队的某些编制,他在这杂乱的人群里挑出十多个人,给予他们有限的权力,让他们尽情展示各自的才华:威胁和拉拢、甜言蜜语和破口大骂并用。他们为他管住了这近千人,而他只要管住这十多个人就足够了。
这次集体行动很像是战争中移动的军队,或者像是正在进行中的宗教仪式,他们黑压压的能够将道路铺出长长一截。男人之间的斗殴,女人之间的闲话,还有偷情中的男女,以及突然来到的疾病击倒了某些人,当然也有真诚的互相帮助,可能还会有爱情发生……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另外一支队伍,能够比这一支卖血的草根队伍更加五花八门了。
我在想,这个我童年记忆中的血头如果不是过早去世的话,他积累下来的财富同样可以让自己住进豪宅。当然不能和我前面说到的那个大城市里的血头相提并论,那个住进价值一亿多人民币顶级公寓的血头,拥有更为壮观的权威,据说他领导了十多万的卖血者。这是今日中国的现实,虽然每个卖血者被组织起来去卖血需要上交一些费用,可是仍然多于自己单独卖血的收入。
这个专门组织卖血的血液巨头过着隐名埋姓的奢侈生活,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拥有多少财富?当血库里的血液紧张之时,这个血液巨头也是各大医院讨好的对象,有时候想请他吃饭都很难将他请到。对他来说,生意就是生意,哪里翳院的价格高,他控制的血液就会流向那里。
卖血,这个看起来十分卑微的行业,同样讲述了《福布斯》(Forbes,知名美国商业杂志)杂志热衷于讲述的财富故事。这是一个地道的关于草根成功的故事,我再说一说另外一个草根的故事,这是三年前我在中国的报纸上读到的故事。一个回收废旧物品的人,报纸上称他为丐帮帮主,也叫他垃圾大王。他只是城市里某个区域的垃圾大王,可是他也拥有了几千万的财富。在中国的城市里,每一个居住小区里,都会有几个专门回收废旧物品的人,他们用低价买进居民们准备扔掉的物品,再将这些废旧物品分开归类后,稍稍抬高价格卖给更大的回收商。我说的这个垃圾大王就是属于更大的废旧物品回收商,他从小回收商那里买进废旧物品,再次抬高价格后出售给不同的生产企业,生产企业可以因此降低原材料的成本价格。这位身价几千万的垃圾大王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言谈十分谦虚。当记者问他,他是怎么发现这个商机的?他说:
“我只是做了别人都不愿意做的事情。”
这句朴素的话道出了中国三十年经济奇迹的某些秘密,就是今天的中国人以无孔不入的方式和无所畏惧的草根精神促进了经济的发展。于是我们的经济生活中出现了很多大王,纸巾大王、袜子大王和打火机大王等等。浙江有一位钮扣大王,他经营的钮扣品种之多不计其数。虽然钮扣的利润极其微薄,可是世界上只要是有衣服的地方都会有他的钮扣。纸巾、袜子、钮扣和打火机等,似乎都是卑微的行业,可是一旦拥有了巨大的市场份额,卑微的行业同样可以成为一个财富的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