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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仅是一瞬。一瞬间哪里容得下那么多感觉呢?一瞬间对你抓住的是实感还是错觉完全不负责任。这一瞬对瑞塔就是无异常的一瞬。她邀请小渔也参加进来,催促老头拉个小渔熟悉的曲子,还给小渔倒了一大杯酒。
“太晚了,我要睡了。”她谢绝:“明天我要打工。”
回到屋,不久听老头送瑞塔出门。去卫生间刷牙,见老头一个人坐在厨房喝酒,两眼空空的。“晚安。”他说,并没有看小渔。
“晚安。”她说:“该睡啦,喝太多不好。”她曾经常这样对不听话的病人说话。
“我背痛。我想大概睡得太多了。”
小渔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他赤着膊,骨头清清楚楚,肚皮却囊着。他染过的头发长了,花得像芦花鸡。他两只小臂像毛蟹。小渔边帮他揉背边好奇地打量他。他说了声“谢谢”,她便停止了。他又遭一回“晚安”,并站起身。她正要答,他却拉住她手。她险些大叫,但克制了,因为他从姿势到眼神都没有侵略性。“你把这里弄得这么干净;你总是把每个地方弄干净。为什么呢,还有三个月,你不就要搬走了吗?”
“你还要在这里住下去啊。”小渔说。
“你还在门口种了花。我死了,花还会活下去。你会这样讲,对吧?”
小渔笑笑:“嗯。”她可没有这么想过,想这样做那样做她就做了。老头慢慢笑。是哪种笑呢?人绝处逢生?树枯木逢春?他一手握小渔的手,一手又去把盏。很轻地喝一口后,他问:“你父亲什么样,喝酒吗?”
“不!”她急着摇头,并像孩子反对什么一样,坚决地撮起五官。
老头笑出了响亮的哈哈,在她额上吻一下。
小渔躺在床上心仍跳。老头怎么了?要不要报告江伟?江伟会在带走她之前把老头鼻子揍塌吗?“老畜牲,豆腐捡嫩的吃呐?”他会这样骂。可那叫“吃豆腐”吗?她温习刚才的场面与细节,老头像变了个人。没了她所熟悉的那点淡淡的无耻。尽管他还赤膊,龌龊邋遏,但气质里的龌龊邋遏却不见了。他问:你父亲喝酒吗?没问你男友如何。他只拿自己和她父亲排比而不是男友。也许什么使他想做一回长辈。他的吻也是长辈的。
周末她没对江伟提这事。江伟买了一辆旧车,为去干挣钱多的养路工。他俩现在只能在车上做他俩的事了。“下个月就能还清钱。”他说,却仍展不开眉。看他肤色晒得像土人,汗毛一根也没了,小渔紧紧搂住他。似乎被勾起一堆窝囊感慨,她使劲吻他。
十月是春天,在悉尼。小渔走着,一辆发出拖拉机轰鸣的车停在她旁边。老头的车。
“你怎么不乘火车?”他让她上车后问。
她说她已步行上下工好几个月了,为了省车钱。老头一下沉默了。他涨了三次房钱,叫人来修屋顶、通下水道、灭蟑螂,统统都由小渔付一半花销。她每回接过账单,不吭声立刻就付钱,根本不向江伟吐一个字。他知道了就是吵和骂,瞪着小渔骂老头,她宁可拿钱买清静。她瞒着所有人吃苦,人总该不来烦她了吧。不然怎样呢?江伟不会说,我戒烟、我不去夜总会、我少和男光棍们下馆子,钱省下你好乘车。他不会的,他只会去闹,闹得赢闹不赢是次要的。“难怪,你瘦了。”在门口停车,老头才说。他一路在想这事。她以为他会说:下月你留下车钱再交房钱给我吧。但没有这话,老头那渗透贫穷的骨肉中不存在这种慷慨。他顶多在买进一张旧沙发时,不再把账单给小渔了。瑞塔付了一半沙发钱,从此她便盘据在那沙发上抽烟、看报、染脚趾甲手指甲,还有望呆。
少女小渔(3)
更新时间2009-4-22 11:52:01 字数:4414
一天她望着小渔从她面前走过,进卫生间,突然扬起眉,笑一下。小渔淋浴后,总顺手擦洗浴盆的脸盆。梳妆镜上总是雾腾腾溅满牙膏沫;台子上总有些毛渣,那是老头剪鼻孔毛落下的;地上的彩色碎指甲是瑞塔的。她最想不通的是白色香皂上的污秽指纹,天天洗,天天会再出现。她准备穿衣时,门响一下。门玻璃上方的白漆剥落一小块,她凑上一只眼,却和玻璃那面一只正向内窥的眼撞上。小渔“哇”一嗓子,喊出一股血腥。那眼大得吞人一样。她身子慌张地往衣服里钻,门外人却嘎嘎笑起来。拢拢神,她辨出是瑞塔的笑。“开开门,我紧急需要用马桶!”
瑞塔撩起裙子坐在马桶上,畅快淋漓地排泄,声如急雨。舒服地长吁和打几个战栗后,她一对大黑眼仍咬住小渔,嚼着和品味她半裸的身子。“我只想看看,你的奶和臀是不是真的,嘻……”
小渔不知拿这个连内裤都不穿的女人怎么办。见她慌着穿衣,瑞塔说:“别怕,他不在家。”老头现在天天出门,连瑞塔也不知他去忙什么了。
“告诉你:我要走了。我要嫁个挣钱的体面人去。”瑞塔说。坐在马桶上趾高气扬起来。小渔问,老头怎么办?
“他?他不是和你结婚了吗?”她笑得一脸坏。
“那不是真的,你知道的!……”和那老头“结婚”?一阵浓烈的耻辱袭向小渔。
“哦,他妈的谁知道真的假的!”瑞塔在马桶上架起二郎腿,点上根烟。一会就洒下一层烟灰到地上。“他对我像畜生对畜生,他对你像人对人!”
“我快搬走了!要不,我明天就搬走了!……”
再一次,小渔想,都是我夹在中间把事弄坏了。“瑞塔,你别走,你们应该结婚,好好生活!”
“结婚?那是人和人的事。畜生和畜生用不着结婚,他们不配结婚,在一块配种,就是了!我得找那么个人:跟他在一块,你不觉得自己是个母畜生。怪吧,跟人在一块,畜生就变得像人了;和畜生在一块,人就变了畜生。”
“可是瑞塔,他需要人照顾,他老了呀……”
“对了,他老了!两个月后法律才准许你们分居;再有一年才允许你们离婚。剩给我什么呢?他说,他死了只要能有一个人参加他的葬礼,他就不遗憾了。我就做那个惟一参加他葬礼的人?”
“他还健康,怎么会死呢?”
“他天天喝,天天会死!”
“可是,怎么办,他需要你,喜欢你……”
“哦,去他的!”
瑞塔再没回来。老头酒喝个很静。小渔把这静理解成伤感。收拾卫生间,小渔将瑞塔的一只空粉盒扔进垃圾袋,可很快它又回到原位。小渔把这理解为怀念。老头没提过瑞塔,却不止一回脱口喊:“瑞塔,水开啦。”他不再在家里拉琴,如瑞塔一直期望的:出去挣钱了。小渔偶尔发现老头天天出门;是去卖艺。
那是个周末,江伟开车带小渔到海边去看手工艺展卖。那里有人在拉小提琴,海风很大,旋律被刮得一截一截,但小渔听出那是老头的琴音。走了大半个市场,并未见拉琴人,总是曲调忽远忽近在人缝里钻。直到风大起来,还来了阵没头没脑的雨,跑散躲雨的人一下空出一整条街,老头才显现出来。
小渔被江伟拉到一个冰淇淋摊子的大伞下。“咳,他!”江伟指着老头惊诧道。“拉琴讨饭来啦。也不赖,总算自食其力!”
老头也忙着要找地方避雨。小渔叫了他一声,他没听见。江伟斥她道:“叫他做什么?我可不认识他!”
忙乱中的老头帽子跌到了地上。去拾帽子,琴盒的按钮开了,琴又摔出来。他捡了琴,捧婴儿一样看它伤了哪儿。一股乱风从琴盒里卷了老头的钞票就跑。老头这才把心神从琴上收回,去撵钞票回来。
雨渐大,路奇怪地空寂,只剩了老头,在手舞足蹈地捕蜂捕蝶一样捕捉风里的钞票。
小渔刚一动就被按住:“你不许去!”江伟说:“少丢我人。人还以为你和这老叫花子有什么关系呢!”她还是挣掉了他。她一张张追逐着老头一天辛苦换来的钞票。在老头看见她,认出浑身透湿的她时,摔倒下去。他半蹲半跪在那里,仰视她,似乎那些钱不是她捡了还他的,而是赐他的。她架起他,一边回头去寻江伟,发现江伟待过的地方空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