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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小渔(6)



阿曼达快乐地说:“酷!那我也不回家,我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杨志斌知道果真这样事情可能就会出在这里。但他又有几分好奇,想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快乐谈不上,却有什么使他振奋起来。近两年的伴读生活,杨志斌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振奋。阿曼达领路,他把车一直开到太平洋边。浪很大,铺天盖地。每个浪头蹿起,小姑娘就尖声叫着,往他怀里躲。他敞开西装的前襟,让她把整个身体躲进来。这是个发育过剩、弹性十足的女性身体了,只是小姑娘对它的觉悟还远远落在后面。她在他怀里动弹不停,快活得拳打脚踢,胖嘟嘟的脸蛋表示,这晚的一切都好玩死了。

冷得不堪了,杨志斌被阿曼达领进一个吧。她说她妈妈和里昂带她来过这里。桌子靠窗,可以看见大洋里庞大的礁石被月光照得磷峋古怪,礁石上淋漓着白花花的海鸟粪便。凶险和美丽有些慑心慑魄。她给阿曼达点了杯梅汁,给自己要了杯啤酒,又为女孩叫了一盘墨西哥玉米饼脆片,蘸新鲜的“嘎楷毛勒”〖ZW(〗注:一种热带果实Avocado与鲜辣椒制的佐酱。〖ZW)〗。他居然能独立地称职地点饮食,主人翁似地拿主意,这感觉相当好。阿曼达把主权都交给他,征求她意见时她便快活地点一下头,那神态像小孩学大人,又像大人装小孩。小姑娘的眼睛跟着他眼睛,非常希望他认为她很乖。因此他便给了她一句:“你是个乖孩子。”女孩快乐透了,进一步希望她的一招一式都引起重视和喜爱。显然是从来没人这么拿她当回事。突然间女孩启口道:“我爱你。”

杨志斌害怕了。转念想到这岁数的孩子把什么话都讲得过重:爱这个,恨那个。他一面给自己压惊一面问:“你还爱什么?”小姑娘不假思索地说了一串:BradPitts,哈根达斯冰淇淋、弟弟、妹妹、某某某同学。顿一顿又说,她还爱没有里昂的日子。他问:“你不爱你妈妈吗?”她说有时候还行。

十一点刚过,杨志斌付了账领着阿曼达出来。她说下次还来。他一心一意启动着一九八九年的“丰田”,对女孩说他们下月要搬走了,小姑娘顿时静下来,过一会她问:“搬回中国吗?”

他忘了“太平洋高地”怎么说,就只好不置可否。

阿曼达(7)

更新时间2009-4-22 11:12:47 字数:3888

 “我巴不得也去中国。”小姑娘说。

他觉出她声音的异样,扭脸看她,昏暗中她圆圆的轮廓像个胖天使。之后,他就看到了一颗眼泪。真想不清楚,这小姑娘会为他心碎。什么时候他已放弃了对付那常常作怪的老引擎。他嗅到小姑娘的发胶和廉价香水的气味。

在回家的路上,杨志斌不敢想象刚才和这十四岁女孩揉成一团的竟是自己。

(韩淼对我说,假如杨志斌当晚出门前不对她撒谎,而是照实说他去扮演“伯父”参加家长会,那事不可能发生的。她说不定也会让他去。会有一场别扭但最终会让他去的。若是那样,他们就不必在外面消磨一个晚上,不会出现那样的紧急事变。)

杨志斌在五月十八日这天下午和女孩阿曼达在楼顶储藏室里约会。三个月前他替波拉搬上来的这张床垫竟会派上如此的用场,是他当初怎样也没有料到的。一切又正是从这床垫起端的。他和小姑娘的事韩淼毫无觉察,每天的话就是嘱咐他如何打包,留什么卖什么。阿曼达星期六来上课,她也不再中途折回窥视破绽。其实已无课可上,小姑娘来了只是眼神呆呆地坐在那里,他抱抱她,她也由他抱,眼神只呆呆的。她看见客厅摞着大大小小的纸箱,忽然问说:“你撒谎。你不是搬回中国。”

他悲哀地看着她,想说,有什么不同呢?却想不起这话怎么说了。

小姑娘这样子发呆,仿佛在对整个事态做了反应。这桩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尚未判断出它是好是歹,自己对它是喜欢还是憎恶。她生来就是个反应迟钝的孩子。她看见纸箱子上搁着把旧吉他,走过去,手指弹出“嘣嘣”的响声。杨志斌把吉它拿过来,唱着弹着。阿曼达听了一会,凑到他身边,头伏在他肩上,眼睛更呆,杨志斌觉得这事不三不四的,但也算是一场恋爱。想到“恋爱”二字,他鼻子猛一酸。

星期日一早,韩淼和杨志斌把阳台上的二手货搬到楼门口的马路上去卖。波拉和小个子男人里昂走过,看了杨志斌一眼。他觉得这两人是特地跑来给他这一眼的。韩淼跟他嘀咕:“这两个最热衷买二手货三手货的人,怎么今天没胃口了?”杨志斌没心思与她搭档椰榆。

又过了两天,杨志斌一直没见到阿曼达。他忽然想到她的学校野营的事。又是两天,杨志斌意识到自己已陷入了对阿曼达的思念。这思念强烈、凶猛,每个细胞都在极苦的期盼中鼓胀得要裂开。这是他和韩淼在此地的最后一周,周末韩淼请了几位朋友吃饭,因为这些朋友第二天要来帮忙搬家(我也在被邀之列)。

朋友们到的时候近中午,按了十多分钟的门铃也没人应门。人数渐渐在楼梯口聚齐了。正议论着韩淼如此有谱的一个人竟把大伙给晾在这儿。门却开了,里面走出一对男女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女人和女孩一直在哭,脸上的妆稀里哗啦。韩淼垂头跟在他们后面,对朋友们道歉,说出了件意外的事。今天只好取消聚会,家也不搬了。

杨志斌是星期一晚上被捕的。他自认为的一场恋爱被警方叫做“诱奸”。她以为小姑娘能为自己的身体和感情做主,警方却告诉他,她尚未到做主的年龄。替她做主的是小个子男人里昂,还有波拉。

出庭之前杨志斌一直没有见到阿曼达。从原告席上站起来的年轻女子已是杨志斌不认识的了。她比阿曼达成熟老练,消瘦了许多,婴孩般的胖脸蛋不见了。是个有了些经历和磨难的小妇人,苍白而倦怠,两只眼睛更大,却失去了天然的茸毛,取而代之的,是被睫毛膏做成的黑色荆棘,和她母亲一模一样。那憨态的、无意识嘟起的嘴唇也不见了,嘴唇是精心摆出的形状。年轻女人在受到众人关注时的一丝得意使那嘴角微微使着劲。然而她蜕变成了一个多么美丽的女郎,目中无人地扫视全场。

韩淼这些日子在朋友们家里诉说她和杨志斌的感情。她变得碎嘴唠叨,一说就从大学一年级她初识的那个风华正茂、品学兼优的杨志斌说起。朋友们从来不知道她心底不但没有对自己丈夫的轻蔑,有的竟是这份很深蒂固的崇拜。她一家一家地跑,说是喝杯水就走,却往往是三四个小时坐在那儿谈那个才貌双全的杨志斌。人们开始有些怕她,尽快告诉她他们手头不宽裕,只凑得出三两百块给杨志斌做律师费用。韩淼为乞来的这点帮忙会潜然泪下,更是停不住口地说她如何理解,信赖杨志斌,他完全是落入了一个陷阱,那对狗男女看中老杨的厚道来陷害他。她一再说起曾经英俊、正派的杨志斌,女人们都默默为他害相思病:“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就是到这个岁数,他还是少有的帅,对吧?”人们奇怪,韩淼说起杨志斌的英俊来不再有那点难为情。

开庭前,韩淼对杨志斌说:“不管判你什么,我反正会等你。我知道,这事不能全怪你……”话未尽,眼泪已流一脸。

杨志斌纳闷,妻子这张泪水纵横的面孔没给他的心多少触动。他觉得他真正的痛苦和创伤,她并没有懂。他自己并不见得懂。在和阿曼达度过的那些好时光中,在他有那股深深的喜悦时,他似乎是懂的。

杨志斌的辩护律师是韩淼老板的同窗,曾驳回不少已成为定局的案子。他手里有一件重要物证,就是阿曼达给杨志斌的亲笔信。它可以说明女孩的主动;她远远不是在杨志斌手里“失去童贞,身心健康受到重创”的牺牲品。他至少可以把杨志斌的案子从“诱奸”辩为“性骚扰”。界定两者是“进入”与否。杨志斌听着这个被作为法律术语的“进入”在律师口中来回翻炒,最后炒出个无嗅无味的结论:“进入”没有发生,因为原告缺乏“进入”的证据。就是说,处女阿曼达在何时何地失去了处女身份是完全无法追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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