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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小渔(29)



他本来想等她一进去就默默走开,从此走开。我一见刘先生就发现他是那种碰到争夺,或给谁伤了心就会默默走开的那种男人。是爱情悲剧中一个心碎的背影,一直在走开、走开;那背影上写着他一生一世的窝囊情债而他自我感觉相当凄美。他就是《白夜》里把心捧给娜斯金卡去碎的窝囊废。不过直到本世纪初,我们文学的多产有部分原因是由于做这种窝囊废在舞文弄墨的男人们中挺时尚。一般是他们在理想中做心碎者,在现实中去弄碎别人的心,去搅和别人的恋爱,或去撬人家原本挺天衣无缝的婚姻。我无法知道刘先生是否搅过别人的好景。但我相信他绝不会缺德到亨利•米勒那程度,闹得不知多少夫妻间鸡飞狗跳。

刘先生叫了声“菁妹”。

殷恬菁回过头。刘先生原来也溶解在她广漠的无知觉中。他走到她面前,伸出右手,手上是一把铜钥匙。她曾为他配了这把钥匙,怕他在外面等她受冷或受热。他们疏远后他便再也没有用过这把钥匙,即便来看她,也是跟所有人一样按门铃。他刚才见她翻天覆地在那小包里找钥匙,心想,不如借这机会把钥匙还她吧。趁这样的机会俩人都会好受不少。

殷恬菁很惊喜地说:哎呀,你几时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

她毫不露痕迹地捏起他掌心上的钥匙,一点感伤的时间都不给他。她说:我刚才还想,你好久没给我打电话了!没淋到雨吧?

喏,我有伞。

拉斯维加斯的谜语(6)

更新时间2009-4-22 11:23:48 字数:5059

 要不要上来吃杯茶?

不要了。我还要回去理东西。

她没有问“理什么东西”之类的废话。刘先生心里又是一阵温热的遗憾:要是娶了这个姑娘,一生中要少说多少废话。她知道理东西便意味着他决意要走了,要凄美悲怆地做个忧郁骑士远走天涯了。

她说:真不要上来吗?

他说:不了。

他笑一下,心里又高贵又窝囊。他特别当心,不让一句话脱口而出。我现在才知道我有多爱你。像他这种才华平平的男人,真心话跟台词一般都分不清的。

她说:那也好,我送送你。

她和他慢慢走出弄堂。十一点的大马路,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霓虹灯。她跟他轧着最后一段马路,他满心秋雨地想。

她问:船票订的是哪天的?

下星期五。

噢。那还有段时间。

他想,有段时间还够你再掂量掂量去留取舍?还是够你再伤我几天心?……

他说:我的电唱机留给你了。回头我叫司机开车给你送来。

她没有接话。

他又说:还有不少书,不晓得你需不需要。

她说:别说这些事,跟一生一世不见了似的。

他心里说:可不是不见了吗。

他口上说:你的屋子太小,放不下那么多书的话,先放在魏小姐那里。

她点点头。原来他不带魏小姐一道走。

他又说:其它东西,不知你还需要什么。

我不需要什么。她的军用雨衣“哗啦哗啦”,走一步响一步。

我只管把我能想到的,你以后可能用得着的,都留下来。空了你去魏小姐家看看。他心想他怎么这么不浪漫,最后几句话就讲这些俗事俗物。

她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缺。

他说:俄国十月革命后,物质恐慌了那么多年。我去莫斯科和彼得堡的时候,大家都是疯了一样抢购东西。一个人要是想买双过冬的靴子,他必须在夏天就去商店登记,冬天来了货如果他不及时去商店,那双靴子就是别人的了。粮食更是缺得厉害。我是怕你吃苦头。

她一阵想哭。她非常舍不得他。她的勇敢沉稳,在大上海没慌过没感到心里无底过,说到底,是因为大上海存在这个刘先生。

她说:你出国样样要从头来,要比我难,东西能变卖的,就卖掉,多折些钱,胆子不是壮些?

他也一阵想哭。她这样好的姑娘,懂事周全,通情达理,他此生不会再碰到了。

菁妹,你还是同我一起去美国吧。

他完全不懂自己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老实话来。他老实是他毫不遮掩他深深的恳求。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呆在这里呢?……你的英文程度已经相当好了,去了美国可以……他停下来,她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让他意识到,这样绝望很没面子,大概给她看成死皮赖脸了。

其实刘先生读错了殷恬菁的表情。我母亲告诉我,她一听说刘先生是去美国,对他几乎旧情复发。她和他一同看过那么多好莱坞电影,她心里一直向往那个充满俊男靓女和财富的国度。她所在的英文夜校,每一个女孩都为美国梦想而忍受枯燥的学舌。不然她们不去搓麻将逛马路而在教室里一熬三小时图的是什么?

我母亲对我说:想想看,我图的是什么?……就是那天夜晚刘先生告诉我他要去美国,而不是去香港,我才一下明白,我图的是什么。

殷恬菁说:噢,你下礼拜五走。

她这句话的逻辑不怎么样。她其实是把脑子闪过的一道演算读出来了:今天是星期六,到下礼拜五还有六天。六天够把一笔三角情债结清了——够吗?她还可以造访一次李师长,如果他还是没有同他乡下媳妇了断的意思,还是为他的马团长驴团长乱拉皮条,她就在星期四的晚上给刘先生打个电话;我决定和你去美国。美国在我无知的母亲心里没有种族歧视,没有宪法中两度遭遇的“排华法案”,没有芝加哥满街影影绰绰的流浪者,没有给我找麻烦的FBI。她脑子里的美国是好莱坞华丽的布景,画在天幕上的明媚天空,将有色人种拦在外面的拍摄地海滩。在她无知的向往中,美国是华尔兹和香滨酒。云淡风轻的翩翩男女,舞来歌去不食人间烟火。她宽阔深邃的无知里,美国不存在那种火车、轮船、飞机、有轨电车、公共汽车,上面一律有这样的标识:“有色人种——这边;白人——那边”。她更不知道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白人士兵,他们宁死也不愿输入有色人种的血液。我十九岁的年轻的母亲首先要同美国恋爱其次才是去爱刘先生。

菁妹,我走了以后,有什么事你去找魏小姐。她人很好,况且……她是自己人。

殷恬菁听出那言下之意:对那个解放军高级军官,你知道多少?他能让我放心吗?

你刚才要我跟你一同走?菁妹问。

刘先生哑在那里,希望使他浑身发颤。刘先生不属于文人无形那种文人,像这样目光瘫痪,嘴角瘫痪以至整个面容都出来一种不雅的呆相——这类时候极少。只发生在他看自己编写的剧目搬上舞台或银幕的时候。

跟我一同走吧。他说。说完,自我意识才麻酥酥地回到脸上、身上。

菁妹别开眼睛。睫毛低垂,盖住飞快转动的念头。

几秒钟后,她才不太情愿地点点头。她心里想,是好事就先答应下来再说。

刘先生一下子抡起菁妹,抢得她双脚悬空,黑色高帮学生皮鞋丁零当嘟像两只布娃娃的脚。刘先生激情发作也是气力很大的,菁妹想,提前就做起浪漫的美国人来了。半夜阴湿凋零的上海,就给他狂热的一个拥抱而抱成了好莱坞海滩。

他深深地把她十九岁的青春吮吸进去。我想那是我母亲得到的第一个跟性有关的吻。

刘先生在机场见我时,也在我面额上吻了一下。那只是“说来话长”的一个回避,抑或封闭。他在我去睡觉后,拿出所有相册,给自己调了杯鸡尾酒,坐在这里淡远地翻看。他眼里的我大致就是他心目中的菁妹。其实我相貌上更多地取了父亲的,但刘先生认为我的懂道理,识大体是我母亲的翻版。我坚持自己提行李,麻利劲儿也是我母亲的。他还认为我有一点我母亲的世故,恰到好处,不招他讨厌。完全不世故的女人拿不上台面,在上海生活了不少年的刘先生对此早有结论。比如魏小姐,一把岁数还是天真烂漫,活泼讨厌,做她的男人时常吃不消,处处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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