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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小渔(183)



晓峰突然扭转身,紧紧抱住五娟。她感到自己成了娃娃,被他抱着。她看到他锁骨下有颗痣,跟她一样。你哺育一块亲骨肉,等他长大,你就有了个跟你酷似的伴侣。血缘的标识使他永不背叛你。

她抱着他,也被抱着。或许你在生育和哺乳他时,就有了个秘密的目的。或者说是一份原始的、返祖的秘密欢乐。这秘密或许永远不被识破,除非你有足够的寂寞,足够的不幸。

你抱着他小小肉体时,原来是为了有朝一日被他所抱。往复。轮回。你变成了小小肉体。

五娟回到家时车库门开着,丈夫在修理他的车。木匠还是木匠,好东西可以修理得更好。他见她就问:“你今天怎么没开车出去?”

“我不喜欢那车。”

他吓一跳。看她一会说:“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了?”

她笑笑:“从来也没喜欢过。”

“我给你买的时候,你没说啊……”

“我有什么选择?”她又笑笑:“我有选择吗?”

他看着她从身边走过去,张着两只带劳碌惯性的手。两分钟之后,她叫喊着从客厅冲回来:“你为什么拆我的信?”她摊牌似的朝他捧着印有某旅行社标志的信封。

“不是信,是两张票……”他说。

“拆了你才知道是两张票,是吧?”

“你今天怎么了?”

“今天不对劲儿,平常对拆信这种事屁都不放,对吧?”

“莫名其妙!我不是怕你英文不好,弄错事情吗?”

五娟从信封里抽出两张票。

丈夫说:“是去赌城吗?”

“你比我先知道啊。”

“和谁一块去?”

五娟多情地扫他一眼梢:“我还能和谁一块去?”

丈夫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希望,眼皮耷拉下来:“谁?”

“晓峰啊。”

五娟等了一会,丈夫什么也没说。她又等一会,听见玻璃的飞溅声。他把一只空酒瓶碎在墙上。五娟笑了。砸得好。

晚上丈夫跟她讲和来了。他说他如何想和她白头偕老。他打开一个丝绒盒子,里面是他的遗嘱。他指给她看她名分下的大数目字。

丈夫头低得很低,不说话,让那不会说话的说话。他眼里有泪,他不许它们落,落就太低三下四了。

丈夫终于开口,说他同意晓峰搬回来住,她从此没必要这样心惊胆战地出去,在各种不适当的地方相约。

五娟心很定地听他讲。从何时起,每个星期四成了她活着的全部意义?是那么多虔诚的星期四,风里雨里,使她和晓峰再不可能完好地回到这房子中来。她和晓峰的感情经历了放逐的伤痛,也经历了放逐的自由自在和诚实。被驱赶出去的,你怎么可能把它完好如初地收拢回来?

“你们回来吧,啊?我不该拆散你们母子。”丈夫说,诚意得像脚下的泥土。

五娟想,这话你要早一天讲,我肯定舒舒服服就被你收买了。我和晓峰会感恩戴德地回来,在你的监视下,在这房子的拘束中活下去。可借你晚了一步。

“谢谢,”她说:“不啦。不麻烦啦。我已经决定离开你了。”

〖BT2〗第六周

五娟在咖啡店等到十一点,也没见晓峰。她打过两次电话,也不是晓峰接的。她身边放了只旅行包,里面装着她三天的更换衣服,还有一双踏雪的靴子。反正去赌城的班车一天有多次,五娟踏踏实实坐在老位置上,眼睛盯着老方向。

老师惊讶地问为什么。晓峰笑笑,反问:“你呢?你那时不想摆脱家——我是说,一个人快成年的时候都有一个他想摆脱的长辈……”

老师稀里糊涂认为他有道理。他没注意到晓峰眼里有泪。他看不懂这个少年脸上一阵微妙的扭曲。那是交织着忠贞的背叛。

五娟不知道这一切。她更不知道晓峰的背叛始于他紧紧抱住她的一瞬。她静静地等。她的狭隘使她深远,她的孤单使她宽阔。她呼吸得那么透彻,把整个小雨中的公园,以及公园的黄昏都吸进心脏。她那庄重的等待使伊朗小老板渐渐地、渐渐对她充满肃穆的敬意。

簪花女与卖酒郎

更新时间2009-4-22 13:47:06 字数:4523

 簪花女与卖酒郎姨妈在卖掉她之前叫她在这里等着。不是真卖、等于是卖。

姨妈走后,齐颂四面绕了颈子望,没人,她把挎包里一个花结拿出来,别在脑袋顶。她不知道这东西别在脑袋顶就错了。然后她又四面扭头,这回希望给人看到。下午两点,这地方顶没人。柜台里的人在等生意,是个墨西哥小伙子。他见齐颂顶出那么个花来,对她笑了笑。他也不知道它不该被顶在那儿,弄得齐颂好端端个闺女不三不四起来。

齐颂二十岁,早没妈了。三个月前从山东来美国时,还有个爸。一天爸去姨父厂里上班,上着上着就死了。还缺一个月爸才五十,是他一直偷偷害着的肝病把他杀了。姨妈就同齐颂商量:今后齐颂就归姨妈。姨妈看出齐颂笨笨的,不难整治,比方让她穿什么她就穿什么,一有意见,姨妈说:“你是穿给我看的;要我看着顺眼,喜欢才好。你喜欢,没用,我不会给你买。”齐颂就笑笑,算了。姨妈把她打扮得跟自己的女儿一样。只是自己女儿从没有一次照她心愿打扮过。这个女儿十七岁时把头发染成紫色,屁股蛋上刺了玫瑰花和宝剑,十八岁时在一号高速公路上开车开到海里去了,再没给打捞上来。

墨西哥小伙子对坐在窗边的齐颂说:“你要喝点什么吗?”

齐颂并不知他讲的什么,愣一会说:“是。”

“要喝什么呢?”

“是。”她答。

小伙子嘿嘿乐了,看着她好玩。她也觉得这个墨西哥小老乡怪漂亮,人是不高,八成高不过自己,但很不难看。尤其他一对眼,毛茸茸的,那么深刻的双眼皮。

“我英文讲得很赖。”他说。

“不。”她说,齐颂在遇到英文提问时,一般回答两次“是”,一次“不”,在成人英文学校也这样,答对答错比不答强。

小伙子被鼓舞了,拿了杯啤酒给她喝。问她多大了,叫什么。这个她懂。上学头一天,四个钟头就学这两句。答完,她拿同样句子问他,他说他二十一,刚刚够格在这里卖酒。

“我叫卡罗斯。这个小馆是我伯父开的。我晚上去州立大学学电脑……”

“伯父!伯父!”齐颂兴奋起来,她听懂了这句,它和姨父一个讲法,“我有姨妈、姨父……”有关他们,她没词去讲了。姨妈在赌场洗牌时认识了姨父,姨父开着一间造塑料购物袋的小工厂。

卡罗斯坐在了她对过,膝顶了一下她的膝,赶忙躲开了。“你很美,”小伙子说,脸一红,自己把自己吓着了。

这句恰巧也是齐颂懂的,个个人都对她讲这句。她答:“是,”想想不好,又说:“不。”

这会儿姨妈在美容店让人把她头发做成个蒲公英。做完她才去谈卖齐颂的价码。

不是真有价码,意思差不多。

“你住哪儿?”卡罗斯问。

“是。

“我的英文真屎。”他笑着说。

“是。”齐颂说。心里觉得很对劲。眼便朝他花一般开放一下。

两个老头钻进来,坐到柜台一圈的高凳上,要求卡罗斯把悬挂在墙角落的电视机打开,他们要看球赛。卡罗斯跑去伺候他俩了,临走把齐颂腕子轻轻一捉,说:“快别让他们看见我给你啤酒喝!”

齐颂认为他肯定说的是:“我去一下就回来!”朝他矮矮、矫健的背上追了句:“不!”意思是:你不必照应我,卡罗斯回头对她一笑,觉得她在和他发嗲。齐颂看出他这一笑有多少温存。她觉得他是一点点在越发傻气起来。他开启酒瓶时,下巴往胸口掖,一身劲全跑到颈子上,颈子慢慢胀开。他浑身都透着勤劳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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