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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花一笔钱就有一股燥热涌到脸上,在那里形成毛毛汗,霎时又冷下去,一股冰冷顺着我的后脑勺,沿着脊椎骨钻下去。
我只完成了购物单上的四项购买,所有商店就打烊了。
回到酒店,劳拉披着大衣在门口站着。见到我她小跑着上来,说她刚才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
她说:这家伙上来就问我,你想卖几颗卵子?
我做出不懂她在讲什么的表情。我的英文反应迟钝并不完全是弊端。有时我想蒙混过关,或多赢得一点时间来想对策,别人就把我这时的装傻看成真傻。所以我在劳拉眼里远比我本身憨厚。
她说:后来他说出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他把我当你了。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奇怪的事,所以我特别好奇,问他:你买女人的卵子干吗?他说:我只不过是个经纪人,把卖方和买方的头牵好,我拿百分之十五的提成。我说:都是谁是买方呢?他说:反正不是餐馆〖ZW(〗英文中卵子和鸡蛋是一个词.都是egg。〖ZW)〗。我乐了,问他:一个卵子值多少钱?他说:从六百块到几千块,得看你是谁了。我说:如果我是克林顿夫人呢?他说:她的蛋早下完了,没下完也都不新鲜了,孵出的孩子不是蒙古症就是愚童症。我差点乐死。他问我到底有没有卵子出售,我说我今年六十岁,你看我还有什么可出售的。他还当真了,说:眼睛角膜。
劳拉咯咯咯笑得直晃。
我也跟着笑。或者发出和笑声相仿的声音。
她说:这家伙说笑话自己一点儿都不笑!
我想,因为他一点儿都不认为自己在说笑话。
无出路咖啡馆part 2(13)
更新时间2009-4-22 13:38:21 字数:5119
她说:你从哪儿认识了这么逗一个人?
从“无出路咖啡馆”。我说。
他也写小说?
写科幻小说。我随口胡诌。
他还干什么?
还……还下围棋。中国围棋。
那我得认识他!我朋友里从来没有这么哏儿的人!噢对了,他让我转告你,有个买主急需亚裔卵子,如果你能在圣诞节后马上跟买方接洽,他负责给你拿下最理想的价钱!劳拉又跺着皮鞋的高跟,笑作一团。
在劳拉眼里,我们这样的穷人不是别无选择地穷,我们的穷是种情调,是种生活风格。因为劳拉对于穷完全无知。她不相信穷是很具体很实在的生活状态。在这个颂扬财富的国家,穷是绝症。
她说:你不会真去卖卵子吧?
我说:我会。
我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实话吓一跳。
她瞪着我,说:你会?!
我说:我想经历这个国家所有的奇异事物。
她打量我一眼,认为我说的是真话。
你知道怎么着?我的直觉棒透了。她结束打量时说,第一次见你——第一分钟,我就想,这个女人很危险。
我问她我哪里危险。
她说:因为你内心不像你看上去那么乖。而且你是个像猫一样好奇的人。
我看着这个年轻我好几岁的女子。一个狞笑在我脸上开放。我说:还有呢?
还有——还有的我还没总结呢。不过我刚才总结的那两条正确不正确?
不正确。
嗯?!劳拉挑衅地一斜脸,装出眼冒凶光的样子。
因为我对什么都不好奇。我说。
劳拉就这点好,富有使她自信,自信使她从不怀疑别人对她的诚恳。如我这样在心里跟她瞎逗,伺候着她顺着任何一条思路往下走,伺候着她开开心心把任何一条思路走到头——如我这样的人,她也毫不怀疑我的诚恳。她的自信让她把自己看成任何人的知己、至交。她的自信也使她认为任何人都不必隐瞒弱点,她自己从来也不隐瞒她的弱点,比如她绝不让别人在钱上占她便宜,如果你认为这叫“抠门儿”,是一项蛮不雅的弱点,她却从不隐瞒或为此害羞;她上来就会爽快地把这弱点亮给你。为此我喜欢劳拉。
安德烈的父母突然决定从波士顿开车来芝加哥。因为那位继祖父的恐高症发作了,大家只得跟他一块儿放弃飞行。这样圣诞便只能向后顺延一天。
劳拉觉得她所有的精心安排全砸了,脾气大得吓坏人。
我劝她想开点。我说:我们都不介意晚吃一天烤鹅。
她说:是回炉鹅!
安德烈说:幸亏不是回炉火鸡。回炉火鸡我一定会呕吐。
劳拉说:那礼物呢——不拆礼物啦?!
我说:晚一天拆还是礼物。
安德烈在一边抿嘴笑。我有点吃不准他笑什么。我看他一眼。他用中文说:有件礼物不能拖延,得马上拆。劳拉不准我告诉你。她说我把这个秘密礼物告诉你,她就杀了我。
劳拉这时从浴室出来,妆化了一半。她指着安德烈,说:你闭嘴。你要用中文叛卖我,我杀了你。我决定了:我们明天一早先拆一部分礼物。
圣诞树放在安德烈父母的套房里。早上八点,我们开始拆礼物。圣诞树下横搁着一个巨大的纸箱,包装是银色的,上面是雪花形状的镂空。劳拉和安德烈把这庞然的礼盒抬到我面前。我看看上面的卡,竟是阿书送我的。安德烈和劳拉都面无表情地看我动剪子。打开银色包装。里面的巨大纸板箱并没被捆扎、封口,我正要去揭那盖子,“嗵”的一声,里面冒出一个活人。再一看,这活人我认得,是阿书。
我走进系里的会客厅,一个男人上来,自我介绍说:“我是美国国务院安全部的。”
我瞄了一眼他塞到我手里的名片。上面的职位、姓名同他这个人一样平淡,我肯定在一小时后会把他和它们全忘干净。惟一使我踏实的是他的平直刻板;他没有便衣福茨那样明目皓齿的笑容,也没有大脸蛋的热络,因此我断定我眼前不讨人喜欢的脸,是相对真实的。他不信赖我,也不需要我信赖他,这一点让我舒服。我和他握手,完成了起码的开场白。他的手跟我的手一样不得已,一样的满是倦怠。
“请你协助我在一小时之内把这份表格填完。”
“什么表格?”我看着他从公文包里抽出几张纸,铺在茶几上。
“有关你基本情况的表格。”他掏出笔,又说:“我问,你答:我把你的回答填进去。这样我们有希望在一小时之内办完这桩事。”
我肯定他真正想说的是“这桩鸟事”。
“这表格跟FBI的,有什么不同吗?”
他一下抬起脸,问:“什么FBI?”
“美国不就一个FBI吗?”
“FBI怎么了?”
我看着这张缺乏特色的脸。看上去不像装蒜。我说:“你们跟FBI不是一回事?”
“我已经跟你说过:我是国务院安全部的;我们怎么可能跟FBI一回事呢?!”他用笔的屁股把眼镜往上挑挑。他的嘴唇在吐出“FBI”三个字时,微微向下撇,像是咀嚼到某种不妙的味道,倒他胃口。
“噢,我懂了。”
他再次抬头看我一眼。他对我缺乏兴趣。他说:“你懂了?那么刚才你没懂的是什么?”
“我原来以为FBI让我填了那么多表格,我就用不着填你这份了。”
“FBI为什么让你填表格?”
“为了调查我和安德烈•戴维斯的关系啊。”这不明摆着?
他原本坐在沙发上,低就地伏向茶几,打算往那表格的栏目里填内容。此刻却渐渐还原成正常坐姿。
“外交官员的安全审查,是国务院安全部的事。跟FBI有什么相干?”
他想说“狗屁相干”。但他缺乏说脏字的激情。这类在各方面都缺乏激情的人非常适合为任何官僚机构工作。“你的意思是:FBI跟你打过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