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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语者(5)



他连楼里有几位教授都摸清楚了。乔红梅向四周看一眼。旁边一个男孩在捂嘴大笑,正和看不见的谈手聊得火热,据说他们在网上可以开party,十多个人七嘴八舌,空间距离几千英里。

这人说他对自己感到吃惊,竟会如此无情地丢弃他一贯的行为准则,屈从渴望,干着不大上台面的事。草坪四周有些长椅,他坐在某一把长椅上。在她与他距离缩短到二十米时,他对自己说,好吧,让我登场吧,只需站起身,朝她伸出一只手。但就在乔红梅离他五步之遥时,忽然向身后的公寓大楼转过身,朝十六层的一个阳台扬了扬手。他看见她手势家常,笑容也很家常,充满对眼下生活的安全感和麻木。从他的角度,他看见一把未撑开的淡蓝遮阳伞和白色塑料桌椅,她的丈夫伏在栏杆上喝早晨的最后一杯咖啡。因此他没有起身,与她正式开场。也许他还要再等等,等渴望造成的没出息感觉过去。不仅渴望,还有些不可告人的朦胧企图,他坦白地告诉她。

他怕他从文字后面走出来会控制不住自己。你身上有对男人的默许,庆幸的是只有极少数男人看得到它。

他语气又变得相当“尼采”了,乔红梅想。

走过他的长椅,她的苹果啃完了。她把苹果扔进一个垃圾筒,掏出皮包里的纸巾,擦了擦嘴和手。牵狗的熟人走回来,她背转身去,希望别再寒喧第二次,但失败了,首先狗不让她混过去。狗竖起身体,两爪抱住她大腿,热诚里藏着不可告人的朦胧动机。她呢,跟狗的主人都不去识破那动机,只说这样的早上……真好!

这人断定乔红梅认识狗的主人有多年了,双方都严密控制关系的进展。他说乔红梅从垃圾筒转身的一刹那,便是另一个人,随俗、近情理、尊重小布尔乔亚的苍白友情。他说谁能想象呢?她这样一个女人从那么个小村落里走出来,那个曾把二百一十三名少女供上祭台的村落,那个让女儿们远走高飞的村落。

她告诉这人,她感谢他让她好好认识了一次自己。她说他的洞察力,那近乎神明的感知能力,使她第一次产生打开自己的愿望。她的秘密不仅对别人是秘密,甚至对她自己也是秘密。

她说有些秘密是必须守口如瓶的。第一次意识到她有了那样的秘密,是一九七七年,她十一岁。还是冬天,还是稻草垛。八个知青全走光了,仅剩的一个是男孩,十九岁。他常躺在稻草垛上吹口琴,吹累了就对村里的孩子们讲南京、上海、美国。他讲着讲着会突然停住,有时嘴里还含着半句话。他这个时候的样子很奇怪,眼睛挨个看着这群乡下孩子,像是一分钟前刚降落到他们中间。然后他用完全不同的口气说,你们多幸福,反正生长在愚昧之中,也就感觉不到愚昧了。他说哪天起火就好了,把所有稻草垛烧起来,然后就再没有绊住他的这个愚蠢小村庄了。他在所有同伴离开之后又呆了一年,骂骂咧咧,胡子拉茬,三天抱病两天卧床的一年。这一年那个叫红梅的小姑娘从他嘴里听了许多故事,美国有个林肯,英国有个培根,还有拜伦和雪莱。不论他向孩子们讲什么,都会突然转回来,用他所讲的来参照小村子的渺小、可怜、无知。就在他开始认命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他被烧死在一个稻草垛里。谷场上的几个稻草垛那一夜全烧成了灰。因为有人看见他诱拐了村里女孩,不止一次,他和女孩们消失在柔软的稻草里。

6

村里的孩子们对他永远的消失黯然神伤了许久,表面上却是仇恨他的。女孩们会哼唱他留下的口琴曲,并不知道那全是俄罗斯民歌。

乔红梅说,多奇怪啊,你看,我在见到格兰时,突然想到了这个男知青。

现在她要这人来看看第一次出现在她眼前的格兰,四十九岁,两鬓有些白发,却长着小伙子身段。和所有外教不同的是格兰教授的自信、成熟。那是乔红梅做走读生的第二年。格兰走进教室,背挺得笔直,竟无树大招风的顾忌。他朝学生们说了声中文的“早上好”,然后他说他会的第二个中文词是“打开水”,第三个词是“肉包子”。说到此他停下来,等待着什么,几分钟之后,他说:“你们怎么没笑啊?刚才我给你们时间是让你们笑的。”他告诉学生们,他有个在中国任过教的同事,回到美国警告他,“打开水”是最重要一个词,不然就会错过一早在走廊上送开水的服务员,连咖啡也喝不成了。“肉包子”也很重要,不然炊事员会给你没肉的实心馒头。他还会一句中文“我爱你”。他看着学生们瞠然的脸说,他学会它是为了记住它并绝不去说它。也是那位同事警告他的,一旦你对某女生说了它,你在中国的日子就惨了,血淋淋了。他用的是英式粗话,“血淋淋”在此处一下子去掉了他的书生气。他说同学们一定要提醒格兰教授,尤其可爱的女同学们,千万别让他脱口说出“我爱你”来—他可是个唱情歌的老手。

乔红梅写到这里,意识到自己在微笑,对着她自己笔下的格兰。她意识到格兰是极富吸引力的。她对这人说,你无法想象我听格兰吐出三个中国字时的感觉:“我、爱、你,”三个字超出了他嘴巴的掌握,他的样子于是像个孩子。格兰舔舔嘴唇,听一个大胆的女生纠正他发音。他又来一遍。乔红梅简直不再敢听他。那些字眼在他嘴里是生涩青嫩的,正因为此她不忍去听。她到十多年后也不能解释她当时的感觉,是不忍看他四五十岁一个教授当众耍猴,还是不忍看他不知深浅的天真。

大家笑得很响亮。乔红梅却没笑。她想她究竟对什么着迷起来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傻乎乎一上来就把自己亮出这么多。从此她想接近他,替他站队打乒乓球和网球,为他去医务室拿取酒精(他用酒精做起司火锅),带他去胡同里拍照,带他去西单挤服装夜市。她似乎忘了自己是个中尉军阶的军方翻译人员,也忘了自己有丈夫,婚姻美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南方调到了北京,并刚刚分到一居室住房。她知道她的处境在一天天严峻起来,女同学们别有用意地问她某件新衣服从哪里买的,当她回答它不过是西单衣市的泊来旧货时,她们会装腔作势地称赞她的眼力,并纷纷请她再跑趟腿,代她们买件类似的回来。

一次在食堂吃饭,格兰走进来,坐在几个女生中间。他说外教食堂没饭了,大家是否能赏他一口。女生们争着去卖饭窗口排第二次队,买回十几种菜来。这时她们发现格兰眼一亮,人从凳子上欠起身,回头一看,是乔红梅走进来了。格兰教授嘴上在和她们瞎逗,眼睛一直在乔红梅身上。她们恍然大悟,他突然到学生食堂来,是为了见她。她们以瞧好戏的心情,邀乔红梅坐过来一块用餐。那天乔红梅恰巧很朴素,白衬衫绿军裤。不一会,格兰问乔红梅:“你看你袖子上沾了什么?”她说:“噢,墨水。早就有了。”女生们一声不吭,听他俩说话。格兰又问墨水怎么会到袖子上呢?乔红梅说是她画上去的,考试考不出来,就在袖子上画圈圈,最后画成了一个墨团子。格兰说可以洗掉的,她说不可能,她什么办法都试了。大家眼睛看格兰教授,又看看乔红梅。她们想,肯定有弦外之音,却又听不出它究竟是什么。格兰教授这时说:“你试的方法不对。你把它给我,我给你洗。”女生们全抽口冷气。格兰什么也没意识到,又说:“你把它交给我好了。明天我保证还你一件毫无污点的衬衣.”

乔红梅对格兰的坦然是有所了解的,但坦然至此,她还是措手不及。她含着一口饭,脸憋得通红。然后说格兰教授改行,改格兰洗染店了。

格兰认真地说他做惯家务,到中国来家务少了,觉得反而没事让他打打岔,分分心。他说不信你们看,我保证不像我看上去这么蠢,至少衣服洗得很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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