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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语者(17)



在往“Endup”走的路上,她希望路远些,让她再想清楚些。

她在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里,讲了她童年那个无人知晓的故事。深秋的晚上,孩子们已不再去稻草垛上听城里男孩吹口琴了。只有一个十岁女孩仍然天天来到稻草垛下。男孩把口琴吹给女孩一人听,对小村子的牢骚也向她一人发。这天晚上村里开始点灯了,女人们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十分悠扬。男孩从稻草垛上滑下来,手还在把口琴往裤子上蹭。他突然一动不动,看着稻草垛下的女孩。女孩笑了笑,不觉得他的样子奇怪。他两手上来,卡住女孩的腰,把她抱离了地面,面孔对着面孔。女孩听见她的母亲也在喊她了。她却没应,只朝远处扭一下脖子。等她转回头,便不再认识眼前这个人,他的眼睛在眼镜后面闭上了,又没闭严,从缝隙里透出一线眼白的青光。睫毛猛烈哆嗦,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垂死的睫毛。她叫他两声,他可怕地笑一下,嘴唇轻轻落在她额头上。她开始掰他的手指,脚也反抗起来,但表面上她仍咯咯直笑,似乎不愿与他撕破脸。他的嘴滚烫滚烫,压在她的嘴上,一时她不懂这滋味是好还是糟。她闻到他呼吸里“东海”烟的气味,辣而苦的一种雄性气味,充满她全身。一阵奇怪的无力向她全身扩散,和烟草气味溶和。她犹豫该跑还是该叫,而嘴唇被一股力量顶开。辨别许久,她才明白那是他的舌头。他这时把她渐渐抱进稻草垛下面,不知谁刨了个凹处来。她的身体动弹不得,他蜷在她身上。

然后他把她抱出来,让她站直,掸平她的衣服,抚掉她头发上的稻草。他羞怯地笑了。这笑里没有可怕的东西。她看着他,一点秘密的感觉出现在她一片昏暗的体内,如同一豆火烛。他要她第二天同一个时间再来。她点点头,转身跑去。她不明白她喜不喜欢这桩事,也不明白那城里男孩到底对她干下了什么。他在她体内点燃的那一豆火,却燃出一团暖意。

她第二天晚上又来到稻草垛下。男孩把那个凹荡做成了个窝穴,告诉女孩,下雨,刮冷风他们都不怕了。

第三天夜里,男孩被什么声音惊醒,伏在窗上一看,整个村的男人都围在他屋外,提着锄头和镐。他从后窗逃出去,发现大路小路上都站着人。六、七十条狗同时叫起来,他只得钻进稻草垛下的窝穴。人们的草杈子扎进每一垛稻草。

最后,所有的稻草垛给点着了。城里男孩没有出来。

村里人说他把六、七个十多岁的女孩引诱了。村里人爱护女孩们的名声,从来不对她们点名道姓。女孩们太贪嘴,为一块劣质糖果就和他钻稻草垛。十岁的小姑娘心想,他和她之间,可不是一块糖果的关系,他从来没用一点甜头从她这儿交换吻和抚摸。他从稻草灰烬里被扒出来,白面书生成了一段人形焦炭。只有那个口琴,完整无恙。

他对外国的描述,今天看是千差万错的。但那却是小姑娘长大的盼头。她从十岁就相信,她会比村里任何一个女人都走得远——比那些去上海、南京的棉纺厂做了女工的女人走得远;比五十年代跟着土改队走了的女人走得也远;比六十年代考上同济大学的女子走得还要远。她是方圆几百里,上下几千年唯一考上军事外语学院的女孩。那年她十六岁,是考生里最年轻的一名。

“那个女孩就是我。”

她在正式见面之前,把隐埋最深的秘密告诉他,为使这场情谊建筑在最高度的诚意上。他和她的开端该是不一样的,不再充满美妙的误会。她告诉他那段往事,还要他看看,她就是这么个货色,总是屈从感觉。内心和肉体的感觉,在于她,往往大于是与非、爱与恨。

走到酒吧门口,才六点半。还要混掉半小时。不远有家宾馆,她决定去那里。大堂里有钢琴伴奏,她顿时松弛不少。侍者云游过来,悄语问她点什么酒。她胡乱一笑,点了一杯“血玛丽”。她喝得很慢,似乎这样就可以延长失足前的时间。快七点了,夏天的夜晚还远远没到。她打开皮包,却发现钱包不见了。情急中她没忘带牙刷,倒忘了带钱包。她看看那个侍者,他正在和两三个客人饶舌。她拿出军人的机敏,从他身后溜出大堂。

她成功地逃掉了酒账,两脚半醉地向前移。他一定已经等在酒吧里了,心想到手的猎物可别又是一场空。她深一脚浅一脚往他枪口上撞去,以一把牙刷去度一个讲卫生的良霄。侍者现在一定在找她了,想着这个亚洲女人也不年轻了,还在干这种事。她想,我可真行,一晚上能干出两件混账事来。

格兰正在搜捕她吗?他死也不会想到她会来这个“Endup”,如此异端,供人们脱下苍白的人皮,在这儿青面獠牙。“Endup”,好名字。两个男领位一身黑的走上来,问她订位没有。酒吧里还没什么人,但密语者肯定已等在那里了。

领位凑得更近些,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地问:“订座没有?”

她闻到一股兽性的浓香。

酒劲开始发作了。她突然把整个事情想明白了。她转身就跑,皮拖鞋“踏踏”地响,宛若另一人的步伐。她跑到停车场,钥匙已握在手里。一分钟之后,她的车土匪似的吼一声,冲上马路。

她找到了爬满桔红色三角梅的拱门,没错,消防塔在它斜后方露出塔尖。风景秀丽,她提前自己上门来做客了。她按响门铃,听见一个女人的脚步穿过小小庭院,来到大门前。窥视小窗口有巴掌那么大,露出二十来岁的一孔嘴脸。女郎问:“请问是谁?”

乔红梅笑了笑。没有酒,她的笑绝不会这样温暖。

“我找你。”她叫出了女郎的名字。

又有两个人出现在庭院里,一男一女,都是女郎的年纪。

乔红梅被邀请进门,见一桌晚餐吃了一半,半个比萨还热腾腾躺在外卖纸盒里,啤酒瓶空了三个。她连说,真抱歉,打扰你们晚餐了。

“你也来吃点吗?””女郎问。

乔红梅一眼看见客厅沙发上放的那条披肩。她朝它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脚跟、脚尖、脚跟……身体伏下,手伸出去。披肩上的刺绣,是她十一年前在告别小村时买的,那天恰巧有庙会。她把刺绣缝缀在一条原本很普通的羊毛披肩上,成了一件独一无二的衣饰……等她转过身时,她已决定说什么了。

“你父亲跟我约好见面的。”

女郎定定地看着她。然后她开口了。

“我知道你是谁。他和我常谈到你。”

  乔红梅手缠绕着披肩:“我没想到,你这么大了。”

“离那件可怕的事,已经有十多年了么。”

“离他消隐,也有十二年了。”

“他全告诉你了。当然,他那么爱你。他说过得到你多不容易。”

女郎有了一丝痛楚,但马上做个鬼脸笑了。

乔红梅感动地想,看来密语者对她动了真格的。

“为什么不公开你们的父女关系?”

“父亲两个月前刚和我联络上。”

乔红梅一想,对了,他两个月前的确说到和他女儿的重逢,有一点点杜撰,基本是事实。

“有很多事要预先计划,”女郎说,“媒体怎么对付,还有我母亲……得做充分的计划。那件事对父亲和我,都是灭顶之灾,我们是创伤累累的人,再经不住媒体、社会良知人士的善意迫害了。”

女郎又大又深的眼睛周围已布满细密皱纹。乔红梅想,这双老气横秋的眼睛,太熟悉了。

女郎送她出来,要她别担心,她父亲一定会等她,他娇纵他爱的女人。女郎对她挑起眉毛,想做个顽皮状,但创伤给予她的奇特成熟,使表情和面孔满拧。

“你对我父亲比我了解,知道他多么娇纵你。”女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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