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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赌厅就看见几十个人围着一张台子。其中一半多的人都在边观局边发手机短信。叠码仔雇用的喽们把赌局的每个回合用短信发送出去,而在台面下以三倍代价和段鏖战的叠码仔们此刻在家里收看战况。台面下有五个叠码仔在分吃段这份"货",老猫告诉晓鸥。
错了,不止几十个人,至少有一百来人围着段那张台子。一摊糖稀招来一片黑麻麻的蚂蚁,不久被粘成微微蠕动的一片黑色。这联想激得晓鸥两臂汗毛直竖起来。人群中有十几个人跟随段凯文押注,沾他鸿运的光,帮他抻着他的运气,又过了几分钟,晓鸥发现五个叠码仔大佬都亲自来了,站在最靠里的圈,脸色铁青。台子上假如不是赌局,而是一个临终病人,他们的脸色和神情会更适用一些。
晓鸥找了张稍远的椅子坐下来,人群哄的一声:段凯文一把推上去一百五十万。一个被段拖到台面下角逐的叠码仔受不了了,从人群里挤出来。段这一手若赢,眨眼间就富有了五千万。五个叠加在一起,便会穷三千七百五十万。所以这位叠码仔受不了亲眼目睹的刺激。
又是一声"哄"!段凯文翻出一张九,又翻出一张九,注押在"庄"上。荷倌翻出一个八,第二张却是个十。一百来颗心脏都经历了一趟过山车,"哄!"是这样不由自主出来的。和局了。段表示要歇口气。一百多个人陪着他歇气,都累坏了。
半小时过去,另一个跟段同台玩的老头拄着龙头拐杖站起来,前后左右四个跟包摆着搀扶的架势,并不触碰老头,向厅外走去。第五个人从赌台下捡起一双精良皮鞋,一手一只地跟上四个护驾的和他们当中的老头。晓鸥发现老头把袜子当鞋踏着出去了。不知何方神仙的老头输得香港脚都犯了。
人们慢慢散开。赌台边独坐着一个沉思者:段似乎在沉思他面前如山的筹码是否有个谜底,谜底是什么。
一个叠码仔问他还玩不玩。他又说:"歇口气。"
他站起来,朝两个保安打个手势,意思是要他们看护台子上他的那堆金山。然后走进洗手间。刚才问他话的叠码仔无意中碰到段的椅子,被蜇了一样抽手。椅背湿透了,椅座也湿透了。冷汗交汇着热汗。
晓鸥都听见了,看见了。乘兴而来,现在兴味阑珊。大悬念并没有娱乐她,只多了一份无聊。
段凯文却又回来了。头发上沾着水,脸膛也湿漉漉的。他直着眼走回赌台,没看见坐在边远处的晓鸥。继续抻你的运气吧,段总,但愿你命不该亡,能把这份运气抻得够还清所有赌债。还清欠下的农民工工钱,接上断裂的资金链,让余家英和一双儿女永远待在幸福城堡的高墙里。
新的一局开始了。段先前押了一百五十万,野心收缩不回去了。四散歇息的观众又聚上来。几个叠码仔用眼神激烈交谈。
这老小子疯了吧?今天碰上什么狗屎运了?不跟他"拖"就好了!还不是听说他是"常输将军"?!……
五个叠码仔一声不吭地议论纷纷。他们的年龄都在三十岁左右,刚进这行不久。假如他们在老妈阁混事超过五年,晓鸥一定会认识他们,因此他们还没有建立完整的信息网络。而晓鸥在赌厅坐着可不是闲坐,网络四通八达地运行,把段凯文在妈阁欠的所有赌债都清查出来:九千万。段今天使命重大,必须大赢,一赢扳回所有的输,把他在妈阁各赌场的记录翻过来。他刚赢了一半多,还有四千万需要他一局局地搏。
他赢赢输输地入了夜,离开赌厅时是个美丽的黎明,进来是多少身价的段凯文,出去的还是那个段凯文。累死累活一天一夜,输去了所有赢来的,输最终还是抵消了赢。
晓鸥是在他的好运终于被抻断时离开的,那是子夜。她始终狠不下心来走到段凯文面前:"哇,先生,您长得跟我一个姓段的客户一模一样哎!"晓鸥以为自己对段凯文已经储备了足够的憎恨,足够她对他如此残忍,可最后她一声不响地走了,把阿专也招走了。段凯文在黎明前的业绩是别人转告她的。梅晓鸥还缺耳目?耳目透露说段凯文是有种的,在输完最后一个筹码之后,站了起来。能在这一刻站起来的人不多。他站起来,泛泛地道了谢,掉头向门口走去。这一回他成功了,一个子也没输,除了输掉他百忙中的一天一夜。他欠所有人的债包括几家大银行的贷款也就一动未动地堆积在那里。所谓的楼盘依然是几个大洞,或者大荒地一片。
晓鸥在上午十点给段凯文发了条短信:"身体好些没有?"
没有回复。
二十分钟后,晓鸥揭下面膜,又发出一条信息:"假如近期您能康复出院,我就在北京等着您的召见。"
回复快得惊人:"捉什么迷藏?你昨晚不就在我旁边吗?"
晓鸥深信昨晚他没看见她。原来有人一直跟着她。段凯文的人。被捉个正着,她没什么说的了。段从来没让她主动过。她一面换衣服一面思考回复的内容和措词。儿子却来了条短信。
"妈妈,我能再多待一周吗?"
一个被她拉扯到十三岁的儿子,吃了卢晋桐什么迷魂药,居然舍不下他了。负责的人花费十三年的辛苦喂养教育孩子,不负责的把积累了十三年的迁就、宠爱、纵容在十几天里都拿出来给孩子,这就是孩子为什么对他不舍的原因。晓鸥不仅妒忌而且尴尬,在儿子面前自己落选了,哪怕只是落选一周。她愤愤地回复了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
"学校请不了那么多天的假。"
"爸爸已经跟学校打了电话了,学校同意。"
居然越过她给学校打电话。她耗费了十三年的心血换得儿子一声"妈妈"的呼唤,卢晋桐白白地就成了爸爸!他在洛杉矶她家的小院第二次剁下自己手指的时候,儿子你在哪儿?你被关在儿童房,嗓子都哭出血来。可儿子现在认贼作父!
"你必须按时回来。"
那边静默了一阵。儿子胆子小,母亲动一点脾气他就不知所措。十三年中他没有父亲,强硬时的晓鸥就是父亲,而温婉时的晓鸥便是母亲。儿子明白想得到做母亲的温婉晓鸥,必须先服从做父亲的强硬晓鸥。
"那好吧。"儿子服从了。
看着儿子这三个字的回复,晓鸥的心顿时软下来。儿子长长的手指如何委屈而缓慢地打出这三个字,她完全能想象。她马上发了条信息过去,说儿子可以在北京再多待三天。儿子没有回答她,连个"谢"字都没有。卢晋桐跟儿子玩象棋,玩迷你高尔夫,用九个手指教他如何端相机取景,一个差劲的父亲,但对于儿子来说他时时在场;晓鸥呕心沥血地做母亲,但时时缺席。对于孩童,长辈的陪伴是最最豪华昂贵的,把巨宅华厦、名牌轿车都比得太便宜了。
晓鸥独自吃早餐时,眼睛呆呆地看着小桌对面儿子的位置。现在她需要儿子的陪伴比儿子需要她要强烈得多。换位体验使她敏感到儿子十三年来如何宽恕了她的不在场。难道她不是个赌徒?假如她输,输掉的将是儿子健全的心理成长,输掉一个感情健全的儿子。她为段凯文、史奇澜之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她给儿子发了条短信,问他是否看到她之前发的信息。看到了。在北京多待三天,高兴了吧?还行。那么能告诉妈妈为什么想多待一周,假如妈妈被说服,也许会同意儿子多待一周的。
刚按下"发出"键,她就后悔莫及。多么矫情的母亲,儿子会这样看她。恩准就恩准了,却让受恩准的一方不得安宁,把获准的心情毁了;他宁愿不获准。
"因为爸爸扩散了。"儿子的短信回答,似乎忽略了或原谅了她的矫情。
又过了几分钟,儿子的短信问:"什么叫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