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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出书版)(42)



"是要还啊!表弟还在台子边上努力玩呢!"

"你还让他玩?!你想让他玩破产?!"

"不玩怎么还你剩下的五百万?"

十分钟的洗漱时间里,晓鸥心里就两个字:"混蛋"。她赶到赌厅,看见表弟表兄的脸膛都油光光的,头发都给头油腻成一绺绺的,她记忆中所有输傻了的赌徒都是这副形容,几乎个个一模一样。此刻是不能靠近表弟和老史的,因为一旦他们变成这副形容就会臭不可闻。体臭、口臭、脑油,失常的消化功能和内分泌以及体液循环,同时蒸发起来,让你闻到的气味是坏死的生命。她停在离他们五六米的地方,把心里一直念叨的"混蛋"吐了出来。

"史奇澜,你这个混蛋!"

老史回过头,脸上一点错愕也没有。有人这样对他公开宣称,他毫不意外。他唯一的反应是厌烦地摆摆下巴,指指他身边的表弟,意思是不要影响表弟办国家大事、生死大事的专心。

表弟看见晓鸥,就像没看见一样。他的神志已经在融化,理性早已随尿液出去了。眼前的表弟是昨夜那个表弟的残骸,做着机械动作的残骸:押注,接牌,翻牌。或许这就对了,形在神不在地赌,闭着眼睛赌,更宿命,更体现赌博的本质。

这一局表弟赢了二十万。每一次的赢都支撑他长长的一段输。赢局是桥墩、输局是桥身,漫长的桥梁勉强延伸,不过桥墩越来越细,所需支撑的桥身却越来越长,越来越重,一个赢局要支撑十个二十个输局,比例失衡了,一段段桥体塌方了……表弟在赢了二十万的支撑下,下了一大注,五十万,输了。再押,再输。输了七八局,他不敢押大了,押了五万,却赢了。五万的赢局又支撑他押十万,十万全军覆没……

现在晓鸥站在表弟对面。表弟已经失去了他的特点、个性,被提纯成一个纯粹的赌徒,在他们赌徒的最高境界中,和活着的史奇澜、卢晋桐、段凯文,也和死了的梅大榕灵魂相会。任何人类的活动都可以被升华到这种空灵境界,活动本身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活动抹杀一切杂念和功利心的独立存在。战场上杀红了眼的士兵,教堂里忘我的教民,进入瑜伽终极状态的人,都是这种升华的结果。表弟现在被提纯到一个信念,就是"搏"。

梅家阿祖穿越一百多年,和表弟、史奇澜正在灵魂相会。他们单纯得像单细胞动物一样,做着最单调的动作,那动作是他们的本能,是维系他们生存所需的最单纯的本能。这里不需要智商,智商太凡俗了。

梅吴娘贡献的那一支血脉流淌在梅晓鸥身上,哪怕是支流的支流的支流,让她心里涌起一股黑暗的激情:把表弟以及他身边的表兄击倒,用椅子或用墙边那个庸俗不堪的伪仿文艺复兴雕塑。精神病和中邪者以及进入瑜伽魔境出不来的人有这一击就能到正常人类族群中重新入籍。

离还清晓鸥的债务还差五百多万。这是晓鸥到越南的第二天下午。表弟和表兄在创造不吃不睡的人体生理奇迹。表弟此刻在跟另一个越南女游击队员白刃战。这位女子四十多岁,牙齿微龅,合不拢唇,给人错觉她一直在狞笑。表弟这一手下注五万,输了。再下三万,又输了。输了十几手,他输得不耐烦了,一把推上去二十万,庄家是七点,他是六点。七点都赢了他,赢得那么险。

表弟早就忘了他对晓鸥发出的鱼翅宴邀请。再输下去他连鱼翅都买不起单了。

终于赢了一把,五万。表弟屁股在椅子上扭动一下,肩膀往上耸了耸。这就是他在活动身体、舒通筋络了。往下,他又赢了十万。不仅表弟活络了,连表兄也跟着活络。不约而同地,两人抬起头,看了一眼晓鸥。表弟此刻认出她来了,但剩下的神志还不够他表示什么,问安就免了。又该押注了,表弟把十五万都推上去;刨回三十万来。连赢三手,表弟看了一眼厅里的大钟:六点。他肯定不知道这是傍晚六点还是清晨六点。外面四季,赌厅只有一季,外面分昼夜,赌厅就是一个时辰。厅里方一时,世上已千年。表弟的脸上出现了表情,一种跟赌博文不对题的表情: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和老婆、孩子,想起了他们现在何方。

晓鸥看着慢慢站起的表弟,看着他脸上文不对题的怀念。表兄替他收拾了剩在台面上的筹码,上去扶了一把表弟。表兄弟俩的背影在晓鸥眼中成了一对残兵,走出死绝了人的战地。

算都不用算,她知道表弟输得只剩最后那四十来万筹码了。史奇澜在这个赌场的一千万贷款额度基本用完。再追老史还债的就不是她梅晓鸥了,而是这家埋伏着无数抗美女游击战士的赌场。老烂仔的计谋得逞了,成功地转嫁了债务。表弟将在十天之内把表兄转借他的筹码钱(九百五十万左右)汇到晓鸥指定的账户。老烂仔用他极烂的方式向晓鸥捧出一颗赤诚的爱心,抢了表弟的钱来弥补他对她的亏欠。

表弟非常守信用,正如段凯文毫无信用可言。晓鸥在第七天收到老季钱庄的电话,从国内汇来的几笔款数陆续到账,总数为九百五十三万。老史欠晓鸥一千三百万,余下的零头算晓鸥给他的优惠。老史在短信中说:"欠你这么多年,我心里像烂了个洞,时间越长洞越大,现在总算填平了。你可以忘掉我了。"信息结尾,一个哀伤的表情符号。

他希望晓鸥就把他当个哀伤符号记住。他已超越了救药,超越了希望和失望,超越了浪子回头的所有回头点。所以也超越了哀伤,晓鸥不该为他哀伤。

第十一章

自从三亚那场活报剧,晓鸥对段凯文的债务认真起来。超过契约规定的还款期限十天之后,她每日发一条同样短信:"段凯文先生,本人尚未收到您拖欠的39,000,000港币的还款,根据你我双方海口签订的契约所限定的还款日期,您已逾期天。致礼!梅晓鸥。"除了款数和天数需要每每变更,其他词句都不变。款数根据本金每天积累的利息变更。一条条信息都是一个个投入水里的泥团,沉底即化,水面无痕无迹。不过它们是晓鸥的律师将会在法庭上使用的证据。

上法庭之前,晓鸥的律师找了段凯文几次。段总去新疆出差了,这是律师得到的回答。飞到新疆只需三四个小时,飞过去跟段总一块出差,晓鸥这样指示律师。律师飞到乌鲁木齐,段总的楼盘上根本没有段总。准确地说,段总的楼盘什么也没有,有的就是几个深深的大洞和一间售楼处。大洞是地基,支出一些钢筋,锈很厚了。售楼处的一对男女见律师过来就从门里奔出,比大巴莎里卖杏干卖葡萄干的维吾尔族生意人还要急于兜生意。售楼处的中心就是一块沙盘,矗立着二十来幢模型公寓。已经被卖出一大半了,朝向好的都售出了,他们告诉律师,他们恨不得把连胚芽还没有的楼当成大白杏成堆批发,向律师推介团购,团购价如何优惠。律师发现他们连段总是谁都不知道,更不要说段的去向。

律师的新疆之旅证明段凯文资金已经断了链。晓鸥问律师下一步该怎么办。马上起诉,律师把考虑成熟的方案告诉她。

起诉开始积极地准备起来。晓鸥在和律师以及他的两个女助手在北京开第二次会议的时候,一条发自段凯文的短信到了。

"对不起,刚离开乌鲁木齐就听说你的律师到了。在新疆得了一场重病,目前在治疗。能否再宽限一周,等我病好了一定还款。"

梅晓鸥的客户里,段凯文大概是第五十个使用同样耍赖招数的了。忙、开会、出差、生病,个别还病到危急,人事不省,再大的债务总不能逼人事不省的人还。趁段凯文还没病到人事不省,晓鸥回复信息说:"段总安心养病。你我之间不好解决的问题,留给法庭去解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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