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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么,这句话也让晓鸥听得顺心。
讨她喜欢的另外一点是段凯文不急于去赌场。他从客房下来先邀请梅小姐喝一杯。晓鸥半玩笑地说,一般情况下饮就不能赌,赌就不能饮,一夜只能造一种孽。段总说听她的。但他的微笑告诉她,他才不会听她的。他有个好看的笑容,丝毫不带有钱的中年男人那种少廉寡耻。这人是哄女人的好手,不然就是女人的好猎物。
来到VIP厅的时候,三张台子都给占了。一张台子边放了一个客房送餐的手推车,玻璃台面上搁着一海碗面,一大盘青菜。段总在离入口不远的地方站下来,观望着每张桌上的人等。当他看见从海碗斜上方伸出一颗秃脑袋,张开口就往嘴里稀里哗啦地拖面条,他对晓鸥笑了一下。这正是晓鸥想对他笑一下的时候,而段凯文恰好成了她的同感者:这厮怎么如此没有相?嘴就搁在碗沿上,面条直接从碗里往喉咙里抽,泡浑了的汤水成了一口塘,从中往外打捞一捆烂绳子也会比这图景好看。
默契有了,晓鸥就不再有那种跟陌生男子单独相面的拘束。她把预备齐的五十万筹码交给段总。
段总向左扭头,避开吃大碗面的秃头,向一号桌走去。段总坐下之后看了一会电子显示屏上的"路数",四根蓝色"闲"路从上方贯通下来,晓鸥料到段总会打"闲",他却把十万筹码推上了"庄"。
一口气还没喘出来,段凯文赢了,十几亿的身家又添了四十万的财富;台面上赌场赔他十万,台面下晓鸥赔他三份十万。难怪他敢拖三,知天命的。梅晓鸥想到自己祖先梅大榕赢钱引起乡邻们敬神般的心情:人家那是命;什么比命厉害?梅晓鸥没招他没惹他已经欠了他三十万。
他把赢来的钱一把推上去,二十万。当然不止这些,台面下还拖着晓鸥的六十万。真是爽,又赢了。段总连闯两关凯旋。他侧过脸对她笑笑,不好意思似的。台下面晓鸥欠他九十万了。他再一次一推,四十万筹码堆成一个小堡垒。他邻座的人看好戏地看着那个小堡垒,又看看堡垒对面的女荷倌。女荷倌的面孔平板得如同纸牌,眼睛平视前方,邻座们都不敢押注,由段总一人"闯三关"。所谓新客上台闯三关,无非就是把头两把赢来的筹码和老本一块押,闯过三关意味开张大吉,赢不赢势头是大好了。但段总在即将闯第三关的最后一秒钟变卦了,突然伸出两手盖在筹码上,迟疑一会,把晓鸥刚才交给他的所有筹码都往前一推:八十万。那么台子下跟晓鸥暗赌的就是二百四十万。晓鸥听见自己耳朵眼深处呼呼地响,脑浆的激流在撞击脑壳。十年做女叠码仔,什么货色都见过,像眼前的男人这样杀人不眨眼地酷,她没有见过。或许他是真富翁。不像百分之九十的富翁那样,你永远别想搞清他有多少是贷款,多少是集资,多少是明天进来的钱昨天已经花出去了。贵宾厅内冷得奢侈,晓鸥额上和鼻尖却沁出汗来。段的八十万赢了的话,晓鸥在台面下就得赔给他两辆宝马740。她不是因为即将输钱不安,是因为此人干得太漂亮了,像是早就算好路数,来给她和赌场下套的。
比黑桃五更没表情的女荷倌翻出一个八点。好牌,想好过她必须是九点。段凯文盯着那个八点至少盯了十秒钟。晓鸥慢慢转过身,但刚转过身就忘了自己转身要去干什么,于是她又转过来,发现台子两边的人都一动不动,跟她转身前毫无变化,还是那个方块八仰面朝天躺着,其他的牌仍然背着脊梁。没有人出声,那个拖拉面条的秃顶改为拖拉蔬菜。粤菜可恶之处是从来不把蔬菜切断,所以让秃顶的坏吃相污染视觉也污染听觉。而这呼啦呼啦的油水加口水的声音丝毫不打扰段凯文。
女荷倌的蜡黄脸偏倚一下。她的不耐烦表示得很微妙。
这也不打扰段总。晓鸥看着段总的侧面,一根通天鼻梁插在两边被地心引力拉得微微下坠的脸蛋之间,相当不错了,十几亿挣下来,无数小三儿穿梭过来,只在这面相上留下这一丝儿腐败模样。
段凯文右手一抬,掌心朝上,荷倌等了近一分钟,现在欣然翻开她面前的第二张牌。一张黑桃J。荷倌那方面好运到头了:八点。段总这一方要用最高点数九点赢下这一局。他以出人意料的痛快手势翻开第一张牌:红桃Q。
什么兆头?
不知为什么。他扭头看着晓鸥。晓鸥不知自己是否正确演出了他无声的词汇:来,坐在我身边。晓鸥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见他捏起牌的一角,一点点往外捻翻,像是把它见不得人的面目一分一毫地揭露。旁边围了八九个看客,此刻都在起哄:"四边!四边!"至少是九点。段总押的是"闲",真是"四边"都出来的话,晓鸥那几千万家产就要出现二百四十万的亏空。而此刻她忘了自己跟赌场是一条战壕,必须与段凯文你死我活;他的一败涂地提供她和赌场(包括眼前的女荷倌)衣食住行。她心里却有种焦渴;快翻出"四边"来吧,快赢吧!
段凯文的手短粗有力,仍在一点点揭示那薄薄的纸牌包藏的秘密。翻了牌的这一侧,又把牌调过头,翻那一侧,因为从这一侧看,像是"四边"了,纸牌在他的手下备受蹂躏,从通体光润到筋断骨折。渐渐地,纸牌暗藏的嘴脸全部显露了,周围一圈人大声喝彩,紧接着出来几个追悔的事后诸葛亮:"我就知道是四边!""刚才想跟着押一注,一念之差没押!""妈的!"
四川话,东北话,河南话……谁都听得懂谁。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发财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躺在台子上的是苍老的梅花九,布满皱纹,鞠躬尽瘁。段凯文收回两只手,在裤腿上抹了抹。这回他没转过头来向晓鸥微笑,表示不好意思,因为硬从她手里夺得了一笔巨款。刚才那一注她在台面下给他拖进去二百四十万,全没了,加上前面输的两注,一共三百三十万。怪不得他脸都不敢转,是不好意思表达他的不好意思。才半小时不到他就劫走她三百三十万,而她又有几个三百三十万来让人劫?她对他所有的好感顿时没了,抢走她三百三十万的人只能是凶残的敌人。本来就是敌人,一旦玩起"拖"来,她就从中介成了他的对手。她为刚才那个叛卖自己、胡乱多情的梅晓鸥发臊。
十年的叠码囡营生陶冶出她的风度,你不理我我理你:"段总好手气!你先玩着,我去打个电话,看航空公司是不是取消了刘副司长那班飞机。"
他向她做了个微小的手势,请她自便。
她当然不是去打听航班,她打开手机拨通了老猫、阿乐,说她有一份货,自己吃不下来,愿意分给他俩各三分之一。货就是段凯文。在妈阁赌界,找同行分吃货就是分担风险。
老猫是精怪,马上断定这货已经赢了,赢了的货晓鸥分给他们就是眼下的亏空。晓鸥马上说这货前面的输赢归她自己,分吃从她和老猫、阿乐签了合同开始,公平了吧?十多分钟后,西服革履的老猫和阿乐到达金沙大堂,盟国代表签订瓜分世界的条约似的。老猫拿出规范合同,三人速速签名。老猫和阿乐都是这行里的油子,知道头三把大赢的客户只要屁股稳,坐得住,后来十有八九会大输。所以他们各认下三分之一的货跟晓鸥分吃。好,现在台面下是三个战段凯文一人。
等她回到厅里,段凯文输了一注。她的亏空小了一百来万。段抬起头,看见她回来了,由衷的盼望就在他的眼睛里。
"你一走我就输!"
"输得不多吧?"其实她扫一眼剩在桌上的筹码,心算结果就出来了。一百一十万从刚才飞速筑高的筹码城堡里出去了。
"不多,一百来万。不准走了啊!"他拉了拉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