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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出书版)(19)



"我看出你今晚不想让我赌。"

"我?不会吧?你这样的大客户来妈阁一趟,多不易啊?大项目那么多,搁下来抽空上妈阁玩几把,怎么会不让你玩呢?再说了,不让你们玩,我们挣谁的钱去?"晓鸥这个老江湖滴水不漏地说。老江湖了,绝不会把失望、担忧、疑惑露给你看的。

进了贵宾厅是十一点四十五分。这时刻等于证券交易所的上午九、十点,正是好时候,每一颗心脏都在放二踢脚。晓鸥带着段凯文来到换筹码的柜台,替他拿了一百万筹码。一张赌台上的客人站起身,朝他们这边招手。晓鸥确信自己从没见过他。那只能是段凯文的熟人。

段凯文坐在内厅的桌上。内厅只有一张桌,比外厅安静,气氛是庄严的,一个个赌客都更拿赌钱当正事。他们排除了人间一切杂念的脸只对着纸牌,告诉你赌钱也是一条人间正道,赌来的钱一样诚实干净。段凯文入了座,把晓鸥侍奉他的茶盘重新摆置一番,茶壶嘴对着肩膀后面,晓鸥看不明白其中的讲究,但讲究一定是有的。

刚才打招呼的人过来了,跟段说了句话。

"你可比俩月前见老!"

段总没理他,晓鸥看着这五十多岁的"二"货,真会说"客气话"。

"可能是瘦了。减肥呐?"

段总点点头,老不理不是个事,他是那种独白也能聊下去的人。

"瘦了好。不过俩月就瘦这么多,也对自个儿太狠了吧?是俩月前在葡京见你的吧?那时还小小发着福呢。"

"哎,我这儿开始了。"段凯文终于逐客了。

那人说了句:"你忙!"便回外厅去了,途中留神了晓鸥一下。他把段总和他的生分想成了另一回事。

晓鸥也想到了另一回事:段凯文在两个月前来过妈阁!却没作为她的客户来。那么他来做什么?跟某个女人做野鸳鸯?做野鸳鸯可不必来妈阁,大陆境内有的是比妈阁合适的去处。那么到妈阁只能是为了一个目标:赌。既来赌,又瞒着晓鸥,为什么?

晓鸥马上给了阿专一则短信,要他侧面问老刘,段总是否在三月来过妈阁,没有。二月中旬?也没有。算了,别问老刘了,老刘同样被蒙在鼓里。听到段总什么事了?事倒是还没有。

在段总打头三局牌的时候,有关他的短信飞去飞来飞了好几遭了。晓鸥最后一句是:"事倒是还没有。"句子在她心里却没有结束,还有个"不过我感觉有事"。

段总赢了第三把、第四把。输赢扯平。台面下他跟晓鸥的白刃战暂时歇息。

晓鸥走到墙角的扶手椅上坐下来,突然发现段凯文面前的茶壶嘴对着的是什么。是他背后墙上的巨幅水墨画,一匹瀑布挂在陡峭的山崖上。他段凯文乘驾着瀑布,又不能让大水冲了,这是茶壶嘴反冲大水的作用。

几乎认作朋友的人用一切手段,甚至下三滥的法术让她梅晓鸥输;以四倍的代价输!晓鸥木鸡一般呆住。赌桌上出现一阵骚动:段总又赢一注大的,现在输赢不再持平,段一举赢了一百五十万。

就是说,梅晓鸥输给他的是一百五十万的四倍:六百万。假如段这时站起身,走开,定局就有了。不到一壶茶工夫,晓鸥失去了六百万!

晓鸥此刻再拉老猫、阿乐之类入伙已经太晚。你输出六百万的大洞来让老猫他们填,他们又不疯。这种时刻,尤其讲男女平等。要让他们和她共担风险、同赢同输只能在事先,谁让她事先贪心,想把台面下段总输的每一个子儿都独吞?现在人家段总赢了,你想到我老猫了?放明白点儿,老猫虽然不断跟你晓鸥起腻,但从来都是把你晓鸥当作此行当中你死我活的对手。这行当是个狼群,肉足够的时候同伴是同伴,肉不够呢,同伴就是肉。

段又赢了一注。现在台面下的黑庄家梅晓鸥输给段一千二百万。

她狠狠地盯着段凯文的背影。目光的力度和它所含的咒语可以炼成两只大钉子,把段的四方肩膀钉在描金仿古的缎面椅背上。只要段不站起来,晓鸥就有指望。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满心都是恶毒祈愿,愿段凯文眨眼间输个流水落花。

她刚才的短信让阿专觉出不妙来,从老刘身边告了假,一脸呆相地来到晓鸥面前。阿专缺几种表情:焦急、凶狠、专注,面孔需要以上表情时,呈现的只是一片呆板。而晓鸥此刻觉得他的呆板比任何表情都准确。她回答他的呆板就是轻轻一摆下巴,朝着赌台方向。

现在六个赌伴全部沾段凯文的光,跟随他下注,跟着他赢。

台面下的黑庄家晓鸥眼下输给段凯文二千四百万。她的房子正在一片墙一片墙地被拆走。她的花园正在一平方米一平方米地收缩。她的未来原本是一片不大的海,正被迅速充填,泥沙石块尘土飞扬地填进来,大堆的垃圾粪土也混进填充物被倾倒进来,填去那片不大的蔚蓝,虽不大却祥和无浪。那片蔚蓝的港湾消失得好快,连同映在里面的阳光、海鸥……连同映在上面的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晓鸥和儿子是这片翻卷而来的大陆最后填平的……

晓鸥唯一的指望是段凯文今天走火入魔,一直玩下去,兴许到早晨就有救了。卢晋桐打三天三夜的牌是常事,打到人发臭。只要不站起来兑换筹码,最后十有八九是赢得少输得多,不赌的何鸿才能成赌王,没人能赢不赌的人,只要段别站起来,赌下去,臭在椅子上,最后赢的就是晓鸥。

果然段凯文输了两注。晓鸥的恶毒祈愿生效了。

又押一注大的,再输。

晓鸥活了一般,从扶手椅上站起,来到外厅门外的走廊上踱步。不踱步不足以平息她幸灾乐祸的心跳。反正阿专在为她看守现场。阿专的短信不断砸入她的手机,每一则短信都是晓鸥的捷报。

台面下的赌局远比台面上残酷。不到两个小时,晓鸥从倾家荡产的边缘回到午夜时分的身家,回到段强迫与她为敌的时分,段让人给他添两壶新茶,侍应生要撤下旧茶,他推开了侍应生的手。三把对着瀑布的茶壶嘴也救不了他顺流而下、每况愈下的态势。

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操着酒后大陆中国人的嗓门从电梯出来。他们议论段总的话段总在内厅都应该听得见,倘若他不是输得满脑子发炸。晓鸥因而知道这两人是段总的生意伙伴。段凯文见晓鸥时说,他是跟两个朋友来的。这两个就是段所指的朋友。老刘没让段总包括到朋友中去。老刘在段总心目中只配做马仔,拿好酒好菜喂养就够了。因此段到妈阁来,可以选择带着老刘或忽略老刘。二月到三月间那次造访,段总做了个决定,把老刘忽略掉。

段凯文瞒老刘只可能是一个原因。因为老刘跟梅晓鸥认识的时间远比跟他段总要长。一旦老刘知道了段总秘密的妈阁之行一定会向晓鸥坦白的。

那么段总二、三月间来妈阁的秘密是什么?

捷报叮咚一声落入手机,一颗金弹子落入玉盆的声响:段总又输了。

晓鸥对赌台的局势就像盲棋手对于棋盘,看不看无所谓,每一次变动她都清清楚楚。现在段总在台面下输了她六百万。行了,她该出场了。

进了内厅,让她吃惊的是段凯文酷劲如故,仍然一副僧侣的远淡,七情六欲别想沾他。他的专注也是僧人的,把自己封锁在里面,子弹都打不进去。

"段总,咱还玩吗?"晓鸥像叫醒孩子的保姆,生怕吓着孩子,同时也提防孩子强迫醒来后必发的下床气。

"……嗯?"段凯文没被叫醒。

晓鸥退一步,等下一个机会再叫。

接下去段凯文小赢一把。电子显示器上的红点和蓝点打作一团,肉搏正酣。这是该收场的时候。段却盯着荧光屏,专注地翻译天书呢。这时不应该再叫醒他一次。不然晓鸥一定是"下床气"的受气包。终于等来机会:段打手势让荷倌飞牌。晓鸥把嘴唇凑近他先前刮得溜光却一夜间冒出一片铁青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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