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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喻那时候才醒悟,孩子们已经不再相信母亲了。母亲讲述的他们的父亲,跟人民政府定义的那个无期囚徒是两回事。只可能有一方在撒谎,他们不认为撒谎的是人民政府。那是一个惨痛的醒悟。她不怪孩子们。正如孩子们也不怪她。但孩子们对她的迁就只能到此。正如她也只能谅解他们,相信政府总不是坏事。她下榻的旅馆离火车站只有三百米,在监狱和车站的必经之路上。上千个犯人被押解到火车站,不可能不惊动她。万一犯人们不乘火车呢?或者万一他们绕开大路,去很远的地方乘火车呢?这类“万一”从来没有进入过婉喻的脑子。什么都可能发生,她的最后送行很可能失败,那又怎么样?对于我可怜的祖母,在那个时候,有百分之一的胜算可能性就够了。她还有更侥幸的念头:也许能从那列火车的行驶方向发现新监狱的地点,然后那种大墙内、大墙外的夫妻生活就续上了。婉喻和焉识从结婚开始,就总有什么隔在他们之间,太平洋、恩娘、战争……因此隔一堵监狱大墙她也习惯了。
焉识和其他犯人转监的准确时间,婉喻是无意得知的。镇上来了一个卡车车队,其中一个司机在镇上买烟,说车上拉的都是罗松面包,是给监狱拉的。镇子上很多人家靠监狱吃饭,养猪养鸡压挂面磨豆腐生豆芽都是卖给监狱的。人们好生奇怪:突然就来了这些外地面包跟他们抢生意。婉喻听到这段对话之后推断:面包一定是犯人们的旅途食品。
那几天一直下小雨。小雨粉粉细,没有方向地下,无论你把伞撑向哪边,衣服和裤子都会被打湿。她向旅店借了一件蓑衣,从上午就在火车站附近等待。一直等到入夜,一辆闷罐火车开过来,只在站上慢了一下,便又加速朝站外开去。
犯人的队伍过来的时候,她站在一堆摞起来的水泥管道后面。从一个个圆形的管道看出去,焉识走在犯人队伍的中间,别人迈两步,他的长腿迈一步,因此他总是显得有点懒。焉识走过去了,她无法跟随,现在看见的是他的背影了。他那三十年前就让她疼爱的卷发剃光了,只在脑后留了一撮。一撮毛使焉识和其他犯人终于有了个大致统一的后脑勺。火车扑哧扑哧地排气,夹在哨音和呵斥声里。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犯人们是这样被呵斥的。她的眼泪涌上来。焉识竟然是这样被呵斥,农夫呵斥驾车的驴也比这温情得多……此时她慌了:她的视线丢掉了焉识,主要怪她自己,那一声声的呵斥让她哭起来,没有声息地大哭,哭丢了焉识。
她顾不得什么掩体了,从那些水泥管道里出来,把脖子拉到最长,朝马灯中晃动的一堆堆人影张望。这时一个人叫喊:“老陆!……”叫的人瘦长微驼,从一节车皮跑到另一节车皮,再跑回来。呵斥驴的嗓门又出来:“张粹生,乱跑什么乱跑?!上车!……”叫张粹生的瘦子很快安静了。而婉喻却看到了焉识。焉识也许是听到张粹生叫喊跑到车门口的。她赶紧站到路灯杆子下,这样焉识就容易看见她。她听见焉识也被恶狠狠地呵斥一句,回到了车内。没法知道他是否看见了自己。晃动的马灯在车厢的一扇小铁窗上一晃,小窗只有一本笔记本的尺寸。她向小窗口移动几步,把蓑衣脱下来:假如刚才焉识没认出她的话,都是蓑衣的过错。火车“咣当”一下,所有车轮在铁轨上重重地一滚,再一滚……火车轮子的运动原来是这样,你牵我拽,似乎同时向前和向后。婉喻跟着些牵牵拽拽加速的火车轮加快脚步。
我祖母在那个中秋夜想了很多很多,我确信这一点。她还想到了什么呢?一定想到了那一刻,她和我祖父突然听到弄堂口进来一辆捕人的卡车。婉喻是在镜子里看见他神色的,这是一种她从来没见过的神色,可怜极了,生气瞬间全走光了。他的手还停在领带上,领带的节刚刚打好,刚刚完成一个出门会客的形象。此刻楼下客厅的门很重地开了。是被人撞开的。千篇一律的、毫无必要的下马威。接下去,陆焉识这个名字被一个嗓门叫响,叫得像个异帮字眼,耳生得婉喻不敢相认。焉识对她说,他去去就来。其实她知道他不会就来的;他这一去会需要剃须刀,香肥皂,换洗的短裤背心,以及衬衫外衣袜子。她拉开五斗橱的抽屉,各样抓了两件,用一件衬衫的袖子扎成个包袱,塞在他怀里。报纸上常常宣告这类逮捕的成果,邻居的朋友亲戚也有做了这类“成果”的。我祖父在下楼之前,严厉地对我祖母说:“你别下来。”我祖母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夜想起了这句话。我祖父不知等在楼下的是什么青面獠牙的牛头马面,他绝不要我祖母看见。婉喻很乖,听了焉识的话,没有下去。她站在那里吞咽了好几大口唾沫,突然看见床边那双羊皮拖鞋。这是我祖父最爱穿的一双鞋,是我叔祖父焉得送他的,他穿了近十年,他的得意和舒适都留在那上面,底和帮脱了线还不舍得扔。婉喻觉得只要有这双旧拖鞋,焉识的一双脚就可以时不时回家,那双脚不至于会太受思亲之苦。她撵到楼下。不,是跌到了楼下;她的解放脚头一次显示出劣势,在她刚下了两三级楼梯就失去了灵便和力量,剩下的五个木台阶她是乘着自己的大腿和臀部以及脊梁溜下去的。好在接下去还有一组楼梯,让她重整姿态,恢复体面,走到那些逮人的人面前时,又是一个娴雅的书香门第女主人。她知道焉识绝不会让她送行,送他出大门,送到警车上。她就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站着,听着脚步远去。焉识的脚步声被她的心从七上八下的众脚步声中分出来,渐渐地她就听不见其他脚步了,听见的就只有焉识那一双脚:提起、放下……脚步的合奏成了独奏。警车开走后,她听到的就只有弄堂里的寂静:一下午的羽毛球拍击球的声响静下来了。小女儿丹珏提着球拍走进门时,已经哭湿了毛衣前襟。
中秋夜我祖母想到了她从不去想的那件事。事情大致是这样的:她得知陆焉识上了死刑榜之后,提着礼物一家家地敲门。凌博士只让一张毛边纸字条会见她,她都不死心,接着去找凌博士的秘书。秘书答应她,一定为她争取到凌博士的帮助,她于是把一句敷衍当承诺来听。她连陆焉识的学生们都不放过,只要知道地址她就上门。那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是个美人儿,是陆教授的学生们的父亲让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有个姓戴的男学生借了陆教授一本书,还回来的书里夹了一张市委的公函便签,上面记了几句从书中抄录的警句格言之类。婉喻由便签顺藤摸瓜,摸到市委,找一位“戴同志”。戴同志结果给了她个惊喜:他就是管司法的市委常委。婉喻不太懂戴同志的陕北话,但她对戴同志的体恤是懂得的。戴同志从没见过冯婉喻这样的中年林黛玉,一招一式都把他看迷了。他询问陆焉识的案情时,不断地插入旁白:“可苦了你了!”“苦了你和娃了!”“几个娃?……三个?不像,不像,还像个大闺女!”婉喻那时不知道什么是“大闺女”,知道的话也许她能重新审度自己的处境。不过即便她重新审度,彻底明白自己猎物的处境,她也不会回头。她是找到猎人门上的猎物。一个女人拿出什么去营救自己爱人的性命都不为过;一个母亲使出什么手段来保护自己孩子的父亲都无罪。当然,婉喻当时来不及分析这些。后来她也不愿分析,因为她一分析难免会觉得自己下贱,再也配不上焉识。现在故事走入了陈词滥调:一个女子赤手空拳劫持法场,只有肉体做炸弹。她在初次见面后的第二天,就做了戴同志的情妇。她做戴同志的情妇的时间加在一块是六个小时多一点:每次戴同志爱她都不超过半小时。她做戴同志的情妇是要他出高价的:背叛组织原则,把她死到临头的爱人陆焉识救下断头台。她一点也不难为情地提醒压在她身上的戴同志:“陆焉识的事情你要快点想办法。”有几次他调情地跟她抬杠:“就不想办法!”她不吭声,是那种阴沉威逼的沉默。戴同志半真半假地说:“让他死去,死了你就是我的了!”婉喻此生连鸡都没杀过,这时候真想杀了戴同志:被他劈开的两条腿正好是绞索,套在戴同志的脖子上,把她三十多年长出的力气全部投入,锁死绞索,再那么一拧。戴同志还是个好同志,起码从事情的表象看他没有白白糟蹋她婉喻。不久她得到监狱方面的消息,陆焉识的徒刑降级了,降成了死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