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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喻静静地说:“他到底是你们的爸爸。”
“姆妈,侬勿要糊涂噢!伊上趟回来惹出多少事体?!”子烨光火地说。
婉喻不做声了。六四年初焉识确实没少给孩子们惹麻烦。本来人们已经淡漠了子烨有个险些被毙的反革命父亲,那次陆焉识的逃亡又把人们的记忆激活了。子烨任教的大学里处处都是学生们冷冷的侦查目光:安分的冯讲师居然有个亡命天涯的逃犯父亲!后来学校到浙江乡下筹办分校,子烨赶紧要求去分校教学。他知道自己不要求学校也会派他去,与其被发配不如主动当先驱。文化大革命里,已经在乡下的子烨交代了又交代,陆焉识早就变成了母亲的前夫,也就是他的前父亲,早在1964年夏天就断绝了一切关系和消息,但人民群众还是麻烦他,一直麻烦到1976年10月。
“再说伊放出来还是跑出来,跟侬还有啥关系?你们老早就离婚了!”
婉喻现在是个听话的母亲,依顺孩子们的做法:等确定了陆焉识现在的身份再给他回信,他的身份无非有两个,一是逃犯,一是劳改释放犯。每天夜里,等丹珏睡下后,婉喻就拿出焉识这么多年写的信。一小箱子。她把信放在鼻子下闻着,那股酥油气味已经遥远了,但还一息尚存。刚来的这封信像活着的身体,散发出浓郁的体嗅,把婉喻过去盼信的感觉都唤醒了。
婉喻每天又开始盼信了。从年初盼到春天,那种微微带酥油气味的信没有再来。她很清楚焉识同时也会盼望她的回信。收不到她的回信他不能名正言顺地回到她身边来。
1977年春天4月间,我的祖母冯婉喻收到一封来自××信箱的信。她急忙拆开,看到一封公函。公函上的领导把她作为家属接受这份通知:陆焉识先生已于去年十月获特赦而被正式释放,请家属方面配合政府工作给予接收。陆焉识先生自从获释以来,一直居住在农场招待所,但招待所房间有限,不久新的一批特赦人员就要居住进来,所以请家属抓紧时间安排陆先生的居住。特赦人员中少数无法回原籍的,已经由农场接收为就业人员,但鉴于陆焉识先生的情况,早已过了退休年龄,即便留在农场,场方也无法安排他的晚年生活。
婉喻放下这封公函,一直坐在八仙桌旁边。屋里的光线慢慢褪去,夜色渐渐进来,她都毫无感觉。
她站起身,却不知道为什么站起身。不久,她已经下了楼,顺着弄堂往街上走。她也不知道到街上去干什么。当她抬起头时,发现身边是一家酱菜店,她走进去。一个缸里放着紫檀色的块垒,她盯着它们看着。一个营业员上来问她:“阿婆要买玫瑰大头菜?今早刚来的。”
营业员挑了两块玫瑰大头菜,问她:“够吗?”
婉喻点点头。玫瑰大头菜被装在一个报纸糊成的口袋里。婉喻从身上掏出一张钞票。这张十块钱她总是放在贴身口袋里,万一贼骨头偷走了她的钱包,也算是有备无患。
她走出店门之后,向街道的一头走了一截,发现不对,又转过头,向另一头走,不大确定这个方向是她来的方向。再说她从哪里来?是从学校里下了班来的吗?还是从居委会学习会场上来的?她脑子里只存着几秒钟之前的记忆:路面不平,走路差点绊倒……树叶开始落了,要把厚衣服从箱子里翻出来的……人现在怎么走路都横着走?尤其这种叫做“病退”知青的人……
她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看见手搁在她肩上的人很面熟,非常面熟,她想,记不得人家名字不好,还是应该笑一笑。
“姆妈!你跑到哪里去了?!急死人了!”
她对着一笑的人原来是女儿。还好女儿没看出自己的尴尬,几乎没有认出她来。可是不能开口叫她女儿啊,总得叫她名字啊,叫不出她名字,她就该不高兴姆妈了,天下姆妈哪里有叫不出女儿名字的?
“我看你不在家,粥倒是还煨在锅里——都煨糊了!我想你总不会走远的吧,就下楼来找你。眼看着你从弄堂口走过去,往那边走,我奇怪死了!姆妈怎么屋里也不认识了!”
可是女儿叫什么名字?一定要想出来,不然人家要笑死了。
女儿问她:“姆妈,你买什么了?”
“没买啥。”她笑笑,为自己想不起女儿的名字而心虚地笑笑。
女儿从她手里夺了一样东西去。原来她是买了东西的。她和正在打开纸包的女儿一样好奇,往纸包里探头探脑,一股好闻的好熟悉的气味让她想到了很多,但一个想法都抓不住。
“哦,你去买玫瑰大头菜了呀!家里酱菜多的是!我这个礼拜天买了那么多!”
“哦,玫瑰大头菜。”她新学了个名字,来称呼这样从童年就开始吃的东西。
“姆妈,你没带皮包怎么就出去买东西了呢?……用的是急救的那十块钱?……找回来的零钱呢?”
婉喻一下子站住了。女儿把她搀到楼上,自己又急急忙忙下楼去了。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候,婉喻站起身,理了理头发。她听见一个男人轻声说:“小妹,这是姆妈第几趟丢钞票?”
回答是嘻嘻哈哈的:“第三趟了!老了,糊里糊涂的!走过自己家弄堂都不认得了!”
婉喻听见两个人进来了,赶紧往里面房间走。她害怕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害怕他们。还有就是,她想多听听他们讲话。她发现他们在她面前讲话和背着她讲话不大一样。这时候她抬头看见书架上一本书,上面写着:冯丹珏著。
对了,女儿不叫“小妹”,人家是有个大号的,叫冯丹珏。和冯丹珏讲话的那个男人叫冯子烨。
“上一趟是因为老头子来信,姆妈就神志乌之了!”冯子烨说。
婉喻走到客厅里,说:“我没有神志乌之。”
子烨一惊,似乎看着一个突然学会回嘴的孩子。但只是一刹那,他就陪起了笑脸。
丹珏把手里一把钞票放到桌上说:“喏,姆妈,你买大头菜的找头。九块六角一。营业员说你跑得太快,刚刚拿着找零转过身,已经没你影子了!”
子烨笑着说:“讲讲而已,其实就是拖着不找钱。看见姆妈这样的老太太,他们心里已经算好要沓便宜了。”
我父亲冯子烨对于人的评价一向不怎么样。他活了好几十岁,碰到别人对他坏,他觉得爽气,大家过招就是;偶然碰到对他好的人,他觉得很烦,首先弄不清对方这份“好”到底有什么图头,要花许多精神去猜度分析,再说,对方对你好,你还得以好还好,一来一去,二来二去……多么麻烦!
丹珏的嘴角沾着一根抽了一半的香烟,指着那封公函说:“老头子要回来了,姆妈?”
婉喻说:“他是你爸爸。”她的表情很中性,不怒不喜。
丹珏呵呵地笑起来。她说:“叫惯了!”
子烨说:“他回来住在哪里?你们这里是两个女人,不方便的。总不见得这么大岁数再去结婚。”
婉喻不说话。她的意思可以被看作:结婚又怎么样?为什么不可以?
子烨看懂了母亲心里在顶撞他,因为他接下去说:“老也老了,还结什么婚?难为情吗?”他并不讲清楚是谁难为情,一对老男女呢,还是他们这一对中年儿女。
丹珏看看母亲,调侃说:“姆妈一点都不老,人家都以为她是我大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开始以调笑逗母亲开心。而母亲今天很不给他们面子,一直是那张宁静得空白的脸,低垂的薄薄的眼皮下,你看不出她的眼珠子有一丝活动。
“总归不能再结婚。不难为情也不行。”子烨说。“政治运动靠得住过两年要来一次,放出来再捉进去的人多的是,中央领导就多的是!过两年又要捉老头子进去,再离一次婚?滑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