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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邓指微笑道谢,尽量文雅,却怎么都摆脱不了那种老狗的感觉。干部们在他身后吃得越来越吵闹,话越来越不堪入耳。老几听着邓指的嗓音,听出那嗓音里怒气未消,恨的激情越蓄越满。老几半缸子酒喝下去,干部们的脏话似乎远了些,似乎也卫生了些,再喝几口,那些脏话老几自己也说得出了。
“老几!”邓指突然叫起来。
老几一面答应,一面慌张地从自己坐的地面上爬起,听见自己所有筋骨噼里啪啦乱响,浑身抽小鞭子似的。
“毕队长,这个老几,先让他在你们队待一阵。你们不是缺个统计员吗?”邓指说。
“那捕鱼中队怎么办呢?”毕队长问。酒精对他的作用是让他露出特别地道的山东口音。
“捕鱼中队先凑合吧。等你们找到合适的统计员再把他弄回捕鱼中队去。”邓指说。
邓指私下可以跟毕队长继续布置陷阱,造成老几企图逃跑的假象,这样就借了毕队长的手把老几消灭在山高路远的草丛里。毕队长可以把河北干事那一手再玩一次,命令老几去追一只羊羔,再指控他逃跑。
晚餐结束后,所有干部都烂醉,老几也醉得只剩一小半脑筋在运转。唯有邓指是轻度醉酒。当老几扶跟着邓指走到帐篷外,他发现邓指一点都没有醉。老几感到自己的手被人使劲捏住——邓指的手在捏他的手。邓指的嘴对着他耳朵眼说:“你要是在这儿看见我媳妇,就告诉我。让谁给我送个信。送信可别说实话,说一句暗语……就说你失眠更严重了。我就明白了。”
邓指对老几摆摆手,叫他回去。他和车把式一前一后往马车那边走。晚上九点钟天还是亮的,邓指的背影像侦察兵一样敏捷。
一个就业人员带着老几来到一个号子帐篷。犯人们跟着羊和牛跑了一天,已经睡着了。老几在帐篷外就听见了十多个人的呼噜。就业人员把一卷客用被褥扔在靠近帐篷门的地铺上。老几摊平被褥,钻进被窝。
他酒意昏晕地躺在铺位上,感觉脚尖老是触碰一个硬东西。气温直线下降,老几几次想起来把被子抖落一下,但还是作罢。酒意舒恬,身体温热,他对自己说,知足吧。
天亮时分,老几酒醒了。他从记忆中把邓指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搜出来,在闭着的眼皮里一个个细看细听。什么意思呢?让老几看到他媳妇就用暗语汇报。一个个细节回放完了,老几还是不得要领。只有一个解释,就是邓指醉得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厉害得多;醉得他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他的脚又碰到那个硬东西,掀开被窝,他看到那是一个小小头盖骨——
一只羊羔的头盖骨。上一个盖这床被子的人偷了只羊羔,烧得半生不熟藏在被窝里吃,啃下的羊头不知怎么给落在被子里。也许他存心留下的,存心恶作剧或者表现他的胆大妄为。
老几在放牧中队当了几天统计员,毕队长给了他一些奶渣,客气地对他说,生活上有任何困难一定要告诉干部。有一次他跟老几一块到牧业大组,两个人各骑一匹马。他问老几,是不是因为心里太屈得慌才逃跑的?老几含糊其辞;他伪装了十多年结巴就是为了这种时刻方便自己。他心想,我才不上当呢,让你套出我的真话来,击毙我的时候更不手软。
毕队长把老几送达那个放牧大组,自己就回去了。老几在那里干了一天的活,又独自骑马回来。他要向邓指、毕队长、保卫科的河北干事以及所有在等机会找由头毙掉他老几的人证实,他即便有逃跑的最佳条件也没有逃跑。他更需要向自己的女儿丹珏和婉喻证实,作为父亲和丈夫他是非常顾念她们的,如此好的逃跑机遇他都放过去。他坚守在这里,天天提心吊胆,随时等待一颗不知会来自何方的子弹,同样是出于父亲和丈夫的责任心和爱。这份责任心和爱不亚于当年的他为全家提供三餐、穿戴、水电、煤气,还有孩子们的学费。现在他没有薪水可以提供,能提供的只有这份坚守。以这份爱和责任,他希望她们能允许他作为父亲和丈夫,几千公里之遥地参与她们的生活,分享她们的亲热。
第五天,老几结束了一个大组的统计,回到中队部,时间还早,刚刚过午。老远他就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坐上了拖拉机,拖拉机驾驶员位置上坐的是毕队长。牧业中队有一台拖拉机,是播种胡萝卜喂怀孕母畜的。那个女人的身材动作马上就跟邓指媳妇重叠起来。拖拉机开动时,女人一扭头,看见了老几。老几挥了挥手,对邓指心爱的女人巴结一点总没有坏处。
第二天,一个捕鱼中队的就业人员来到牧业中队,说邓指让他回捕鱼中队。那个就业人员自己骑一匹马,还牵了一匹马。老几骑上那匹被牵来的矮腿藏马,跟着就业人员一块回到了捕鱼中队。
第二天傍晚,老几在渔船上做统计作业,那个就业人员跑来找老几,叫他完成作业后去邓指家一趟。老几问邓指有没有说是什么事。就业人员说为了修表的事。老几想,欧米茄又高原反应了,因为昨天邓指的媳妇戴着它上了山。现在他和欧米茄都可以开脱罪责了。路上老几心里松快许多,觉得从此邓指少了一个枪毙他老几的理由。就业人员套了车,把老几送到了邓指家。邓指刚从一个渔业加工中队回来,脸又黑一层,青海湖的风把他浓厚的头发吹成一个大背头,很固定的样子,看起来一时半会不会改变发型。
邓指叫老几一块洗洗手上的鱼腥味,老几学邓指,用一个铁勺舀半勺水,轮换把手淋湿,搓上肥皂,再舀半勺水,把肥皂泡冲洗掉,这才把手伸进盆里。洗完了手的半盆水依旧清亮,还可以去派别的用场。各家都有省水的妙方。等两个男人洗完手,邓指的媳妇已经把晚饭桌在院里摆开。老几问她,是不是表又瞎胡走了?她“嗯”了一声。老几刚要说他的高山反应理论,邓指媳妇看他一眼,有一种意义在她的眼睛里,但老几猜不透。
孩子们围到桌边来。邓指叫他们拿上馍端上粥,到外头跟他们的同学朋友一块吃去。
媳妇看了一眼自己的男人,同时用一张旧报纸包了两个玉米面掺白面做的金银卷,递给老几。干部们从来不和犯人们一块吃饭,即便犯人恰好在干部家干活,恰好赶上吃饭。
老几想,他刚才幸亏没有脱口说出欧米茄的高山反应。眼下他一个不小心就是大过失,过失在他的处境就是罪过,而罪过可以使等在枪管里的那颗子弹正义发射。
邓指抬起头,看看自己媳妇,又转过脸看着盛粥的大碗。他拿起筷子,却没有伸进粥里。
“你的表咋停了你知道不?”邓指是在问自己媳妇。
“嗯?”媳妇不懂地看看男人,又看看老几。
老几大口啃着金银卷,眼睛的余光观看局势发展。他坐在屋檐下的一个小凳子上,假装一直在观赏飞到小石磨上的彩毛公鸡。公鸡来回磨着它尖尖的嘴,像剃头匠在荡刀布上来回荡剃刀。
“你的表有高山反应。”邓指说。
“啥反应?!”
“你说你没有去过海拔五千米的地方,你的表说你去过了。它只要一到海拔高的地方就闹高山反应。”邓指声调平板地说。
“我又没上山!……”媳妇说。媳妇厉害起来很厉害。
“谁说你上山了?”邓指笑了笑。“老几,咱谁说她上山了?她自己说上山的吧?你是不是听见她自己说的?”
老几突然明白了。邓指设的陷阱不是为了陷他老几,是为了要逮住媳妇和媳妇的情人。他推测媳妇的情人是毕队长,因此他把老几安插在毕队长的中队,给他当看守媳妇儿的暗哨。这个男人是真爱他媳妇儿。
“老几,你不是看见我家颖花儿妈去毕队长那儿了吗?”邓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