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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出书版)(6)



老几喊了一声“报告”,说自己要解小手,当班的解放军看看窑边监工的邓指。邓指下巴微妙地一动。当兵手里的刺刀也微妙地一动。等老几拐过墙角,发现自己身后跟的不是一个兵,而是一对兵。再回到场院,老几去看邓指两颊紫红的脸,想在他微肿的单眼皮下找那双昨天还把他老几当人看的眼睛,却怎么也找不到。到午饭时还是看不见邓指的眼睛,就连他站在跟前训话都不给老几看他的眼睛。他的训话主要内容就是说逃跑教唆人老几最好放老实点,想请假看电影上的闺女儿,死了这条心吧,眼下往保卫科递交请假报告是拿胸脯往枪口上撞。

“可是我是无心聊起来的!……”老几急了,连结巴的伪装都不要了。

“无心最能暴露有心。”

老几手里还剩三个土豆,四个土豆的定量今天是太富裕了,难以下咽。邓指吃的和犯人们一样,只是随身带了一小包干辣椒粉和盐。他用最后一口土豆擦干净铝饭盒盖子上血红的辣椒粉,塞在嘴里,一会儿就满嘴血红。老几问邓指吃四个鸽子蛋大的土豆够不够,不够他这儿还有。邓指不理他,不给他面子来卖乖。老几把下面的意思结巴出来,要是他挺不过大饥荒的话(每天都有挺不过的人),他心里记得的还是那个十九岁、在弄堂里打羽毛球的小女儿的模样。他会觉得好不甘,从来没看见她长大成人。

邓指用指甲在侧牙上刮了刮,刮下一小片红辣椒皮,脆脆地弹出去。这就是他听了老几结巴半天才结巴出来的陈情后唯一的反应。老几不是常常有凶暴闪念的人,但此刻他捕捉到了自己心里这个闪念。

“回去吧。”邓指用下巴指挥老几,“归队干活去。”

就在老几往传砖的队伍里走的时候,起风了。是这一带典型的午间大风。刚刚摞起的砖被刮得呱嗒作响,眨眼间倒下来,倒成一座颓城。碎了的砖头失去了地心引力似的,很快就在空中了。

老几给风刮得斜出去,跟地平线形成个极马虎的八十度夹角。这都不耽误他在心里凶暴。从死缓改成无期,现在他能造次的空间不大。

邓指在他身后叫喊,让他卧倒。老几被内心的凶暴闪念弄得忘了卧倒了。凶暴是会让人醉的,正如各种高尚情绪会让人醺醺然。邓指扑上来,把老几按倒。自从去年大风刮走一个挺身警戒、绝不肯放弃自己宣传画一般的英雄姿态的解放军,所有人都乖了,风一来就卧得扁扁的。

矮矮的邓指现在就在老几身边,头埋在臂弯里,脸抵着坚硬的雪地。被刮到空中的碎砖从他们头顶飞过去,相互偶尔碰撞,发出玲珑的声响。死了的骆驼刺一蓬一蓬地翱翔,成了巨型蒲公英。老几的三个土豆从他茶缸子里直接被刮到天上,由着空茶缸在后面追它们。一根断了的锹把在空中横抡,混进了碎砖和砂石。就在邓指和老几前面十多米的上空,不知从哪里刮来的一件破棉大衣在风里横着行走,一个人形气球的模样。碎砖、砂石、骆驼刺、破棉大衣从这里被释放了,朝着未知逃奔,朝那个一年前被刮跑的解放军逃奔。

风把天刮黑了。西边的戈壁在往大草漠搬家。一小部分的沙漠现在在伏倒的人们头顶上飞快横移,带来遥远地方的衣服帽子鞋子,偶尔还有散架的马车,死去的牲口,呼啦啦地去找另一个去处落定。西边的沙漠就要落定在这一大片俯卧的囚犯身上了,不少砂石已落在一只只耳朵眼、鼻孔、眼窝里。

老几心里的凶暴平息了,化成一个愿望,就是大风把矮矮的邓指带走。要不把他老几带走也行,把他带到未知里去。

等风的急先锋过去,邓指侧过脸,看见老几给活埋了一多半,脸上的每条皱纹里都是戈壁的一个小小局部。邓指还看到了什么?看到老几陷在沙土里的眼睛。那是此刻天地间唯一闪亮的东西,因为两泊泪水鼓在一对老眼里。邓指马上避开了。他觉得看到一个老头娇弱的一瞬十分尴尬。

“操,老陆,你闺女还没让你害死?还去看她呢!”邓指说。

过了一会,邓指又说:“我再给你去说说情吧。”前解放军指挥员为自己的妇人之仁臊死了,马上补一句:“奶奶的!”

不远处,化成了泥胎的囚犯们摇摆着站起,各个组长在残剩的风里点名,然后犯人们报数。风刷过一副副嘴唇,一半嗓音立刻上了天。好几个人的毡帽和棉帽没了。一些帽子不只是帽子,喝青稞糊糊时是容器,让糊糊腻结实了夜里又是夜壶。

和邓指分开时,老几找到了邓指的眼睛。这是个好兆头。邓指不给你找到他眼睛的时候是冷血的。

一天又一天,被犯人们叫做老几的我的祖父等着邓指传唤他。老几在心里又写出两篇散文,书信体,给小女儿丹珏写的,写到好处他得歇歇,他的思考太流利了,一点也不结巴。十八年后,我就是从他给丹珏姑姑的书信体随笔中了解到他如何起了念头,要拿那块欧米茄进行贿赂。

一天又一天的,葫芦把场部礼堂的消息带回来:那个有关根治血吸虫的科教片还在演,人们还是看个没够,因为里面有一段说到女人怀胎,说血吸虫怎样把胎儿给蛀了,因而就有了一个一丝不挂的假人。另外还有一个真实的女体,虽然上面下面都遮住,露的就是个肚脐眼,不过眼力超凡的人坚持说肚脐眼下三寸的地方能看见几根卷毛。因此这段身体对此地的人们来说,看看还是很值。因此老几成了劳改农场的名人,从犯人到干部都知道无期犯老几的女儿演上了科教片,就是那个也长着卷毛的女博士。渐渐地,传闻脏起来,说那个女体上的肚脐眼是老几女儿的。再过一阵,老几(老卷儿)的女儿有了名字,叫“小卷儿”。

梁葫芦说着偷看一眼老几。老几不反应。他对待肮脏就是不反应。肮脏的念头、肮脏的语言不干扰他,就是因为他对它们可以聋,也可以瞎。

梁葫芦从脏得又粘又厚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土豆,掰成两半,给老几一半。吃完,男孩子又掏出一个。一连好几天,梁葫芦总有超份额的土豆偷偷分给老几。

老几只是贪吃。这年头少吃一口会吭声,多吃一口都安安静静。一个礼拜过去,梁葫芦再给他土豆的时候,他的手开始躲闪了:土豆不是好来头。

“知道我咋弄到的?”小凶犯问。

老几警惕地瞪着他。他可不想给梁葫芦牵扯到什么勾当去。不参与勾当他还得不到恩准去场部礼堂呢。

“你知道419号吧?刘胡子?国民党起义的警察局长?就是睡在紧靠墙,挨着我的那个?……”男孩突然把嘴凑到他耳边,“老狗日一直病着呢,我一直给他打饭,一直偷他一口两口的……老狗日死了。”

我在1989年读我祖父的书稿时,认识了这么个刘胡子。他本名叫刘国栋。查查上海解放的起义功臣名单,能查到刘国栋三个字。他是上海一个警察分局的副局长,跟地下党在上海解放前夕接通关系,带着分局全部卷宗起义,然后把卷宗交给了后来接管上海的军代表。1954年4月的一天,刘国栋接到几大张纸的逮捕名单。他打电话问行动负责人,这么多人一天逮完?电话里的北方话回答:这是镇压反革命,不是过去逮捕地下党员,心软啥软?!刘国栋又来一句:每个名字后面总得有个具体罪状吧。北方话说:每个人自己都明白自己是啥罪状。刘国栋是边跑边系上皮带、挎上手枪的。他也是跑步跳上轰轰待发的捕人卡车的。六辆捕人卡车在刘国栋的指挥下,警笛长鸣,呜呜地上了大街入了小巷,擦过我祖父常常散步的静安寺对面的公墓,冲过赫德路和静安寺路的十字路口,朝着我小姑姑正在打羽毛球的弄堂而来。那是晚饭时分,刘国栋连这天的早饭还没有吃。太忙了。局里要争逮人竞赛的红旗。刘国栋端着手枪,坐在驾驶室里,看着我祖父被带过去,看着跟在后面的女孩脸上那需要半世纪才能驱散的懵懂,上了卡车车厢。刘国栋这样的职位只需要坐镇就行。大逮捕进行到第二天天亮,最后一卡车人开始照着名单查点人数。行动负责人出现了,就是电话上给刘国栋布置任务的北方人。这是大逮捕的第一批犯人,刘国栋喊了报告首长,按照指示人都按名单上抓获,一共一百四十五个。北方人说,错了,应该一百四十六个。刘国栋再看看手上的名单,说没错,是一百四十五个。北方人声音都没有抬高地说第一百四十六个是你自己。刹那间东南西北都有手和脚伸出来,下枪的,扒警服的,使绊子的,上手铐的……这种完美配合是一夜之间拿那一百四十五人操练出来的。从上海往大荒草漠出发的车上,刘国栋揣着五个罗松面包一口也吃不进去。他蹭到我祖父陆焉识身边,说他常读陆教授的文章。他还说,自己看上去是个武人,实际是个文人,跟我祖父装在一个车皮里是这一阵发生在他头上唯一公正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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