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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出书版)(23)



看护在门口叫起来:“梁葫芦,不准串联结伙!回你自己床上去!”

这是晚间发药时间。虽然死了几个病人,病房仍然挤得难以下脚,臭味浓郁丰富,护士宁可不进入。他在门口叫喊名字,把包在小纸袋里的药片和灌在小瓶子里的药水往里传送,只要能动的病人就伸把手。一个名字叫出来,叫了三遍没人应,护士只好踮着脚尖,过雷区一样从地上横的竖的身体上迈过,来到沉默者身边。护士又叫两声,同时手指头先在鼻子下搁了搁,又挪到脖子侧边。接下去,护士唤来医生。犯人医生把一模一样的动作重复一遍,朝护士点点头,就算在死亡判断上达成了共识。

地铺上的病人们再无力都得动作了,搬开自己的身体,为医生、护士以及死者开出一条道。

老几看着医生护士把枕巾盖在死者脸上,然后半抬半拖地将尸首往门口运输。枕巾上盖着劳改农场医院的红印,红印正好落在那个指向苍天的鼻尖上。一般就是这样一张盖红印的枕巾隔开活的和死的。

尸首从窃窃私语中挪过,一个人问是什么时候死的,午饭吃得还怪香的!另一个说:咱这些吃晚饭吃得香的,明天吃早饭有没有胃口就难说了!……

病房熄灯早。老几的药物睡眠已经过去,这时越躺越醒。梁葫芦说的“跑”字很讨厌,成了只挥之不去的虫,在黑暗里嗡嗡。那个穿白大褂仙子一般的小女儿看见“跑”到她面前的父亲会怎样?会惊还是会喜?他可别再哭了,他的模样已经够丑了。小女儿跟婉喻住在一起,因为只有小女儿还是单身,儿子结婚前就搬到学校给的住房去了。1948年去美国留学的大女儿只能通过香港一个朋友给婉喻写信。这都是婉喻信里讲给他听的。婉喻的信寄到一个神秘的“信箱”,信箱前面一串数码。婉喻每一个秀丽的毛笔字都是给信箱后面一双双眼睛仔细地看过,才到达老几手中的。那一个个字多秀美,多单薄赤裸,它们无辜又无奈地给看过来看过去,他都为那些字害怕害羞。他不在乎自己的信给看过再到婉喻手里,他的字历练过了,厚颜了,他的字一次次爬上罪犯登记表格上,也一次次用去写监狱墙报、黑板报,一笔一划都给杀人犯、强奸犯、盗窃犯看熟了,被那些脏眼睛捕捉,再进入那些脏脑筋。而他受不了婉喻的字赤裸裸地给人看。婉喻是他生命中最软弱的一部分,就像这被磨掉了皮的嫩肉。

昨夜是那个店主救了他。不,救他的是高粱酒。没有高粱酒,他已葬身狼腹,已经被狼的一家消化了。这是个奇迹,太奇迹了!似乎有一种启示在那奇迹里:他也许是可以活下去的。

活下去为什么?

不跑为什么要活下去?

我祖父就是在这个夜晚开始设计他的逃亡计划的。

要是他跑到婉喻面前,跟她说,我和你发生了一场误会……也许我跟自己发生了一场误会;我爱的,却认为不爱。一代代的小说家戏剧家苦苦地写了那么多,就是让我们人能了解自己,而我们人还是这么不了解自己。一定要倾国倾城,一定要来一场灭顶之灾,一场无期流放才能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曾经是爱的。

老几在铺位上艰难地翻了个身。旁边的肠梗阻病人哼了一声。这个人姓徐,江苏的一个小资本家,犯人们一直戏称他徐大亨。徐大亨给饿成了一双鹰眼,两束目光只往面前一个点上集聚。他的肠梗阻已经做了手术,狱医从他肠子里掏出一两斤没有消化的生青稞。那是他的鹰眼为他找到的。先找到一只短尾田鼠,跟着它又找到了鼠窝,完全像只鹰。他就地打了田鼠的土豪,开了田鼠的粮仓,一把把的生青稞就地塞进嘴里。他怕把青稞拿回大墙内来烘炒别人会打他的土豪。

他哼了一声,老几碰了碰他的肩头,表示自己醒着,有事请吩咐。

徐大亨突然说起话来。他说犯人里他最想结识的就是你老陆啊,都说你老陆的学问好啊。老陆结巴出一些客套话,意思是不敢当,哪里,很荣幸跟徐大亨并肩做病友。实际上老几希望徐大亨立刻闭嘴。犯人里有的是耳目,万一他俩的夜话被无中生有听出话外音来,不值。犯人里也有一帮一伙的,但老几不入任何伙。在美国,在上海他都不入伙,宁可吃不入伙的亏,兜着不入伙的后果,现在会入这些乌合之众的伙吗?因此老几在一份亲密凑上来时,总是客套地推辞。不识抬举就不识抬举吧,老几还剩下什么?就心里最后那点自由了。

徐大亨感觉到了老几的客套很严实,怎样也别想打破、钻空子,建立一点额外的体己的交情。他一厢情愿地说起自己来:差点断气的那一瞬,心里如何过了一遍他的一生。都说人在阴界阳界门槛上会把自己一辈子的事过一遍的,看来是真的。跟放电影似的。有的地方特别清楚,比如警车拉着他走的时候,母亲蹬着小脚,远远地在田埂上跟着,一阵子跟警车跑得平齐。还有半夜的那间审讯室,在地下,审讯员查对了名字、性别、罪状,告诉他马上要被执行死刑……

“你知道我多走运?要不就被枪毙了,幸亏碰到个心细眼尖的审讯员。”徐大亨这个段子狱友们都熟透了,他此刻又当新故事讲。

“都把我往刑场押送了,那个审讯员发现了表格上的照片跟我不太像,再看看,填的籍贯是东北,我呢,一口无锡话。你要承认,有的人就比其他人灵,联想能力比较好一点。这个审讯员就比较灵,联想到监狱里可能关了一个同名同姓的犯人,东北籍贯,那天夜里该枪毙他。果然就把东北的姓徐的找出来,站到我的位置上,毙了。我把自己一生过一遍的时候,这个审判员的样子清楚得要命!”徐大亨今夜听上去惜福知足,心情大悦。

老几随他去独白。他不插嘴,耳目们总是没话柄可抓。

“老陆,千万别想死啊。刘胡子自杀死了,怎么样?跟折断一根树枝似的,谁都没觉得缺了他。千万别想死。”

老几想跟他说,一般是这样:越不容易活越想活。不过他还是让徐大亨独白下去。谁有义务在这里普及通俗哲理呢?重病的犯人们相互吞吐各自的气息,每一声鼾打出来,就增添一份臭味在空间里。奇臭的稠厚空气给鼾声震动着,老几觉得奇怪,无论多么病入膏肓,鼾声都还那么硬朗。还是那句话:越接近死的越不想死。

“老陆,我是想过几次的。”徐大亨是指“死”。“有时候真不好熬。就要熬不过去了,一气之下就想自杀了拉倒了。不过又一想,再熬熬看,反正总可以晚一点杀自己的。有自杀垫底,什么都好熬了。不信你试试看,跟你自己说,反正总可以迟一点杀自己的嘛,一下子就海阔天宽了!”

徐大亨的手臂在被子里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没有空间做出来的抒情动作。接下去徐大亨继续讲他在肠梗阻病危时脑子里过的那些图景:图景里有自家堂屋,门口蹿进几个警察,拿出判决书就朗读;老婆抱着孩子走进来,说搞错了,一定搞错了,判决书应该在法庭上念,怎么念到堂屋里来了?那不是事先就把判决书写好,临时填写姓名的?那不是搞错是什么?……还有哪些图景呢?哦,对了,还有就是十几岁的他背着包袱出门学生意,阿嫂围腰里插着鞋底,手上抓把剪刀追到镇口,边追边喊:你那头发会给城里人叫做土包子的,站住给阿嫂修一修!

“你说怪不怪?在脑子里过电影顺序是倒的!最后才过到你小时候。不信你有机会试试!”

老几点点头,表示好的,一定试试。

徐大亨的独白没有打搅任何人。一串一串的嘟嘟哝哝反而让老几眼皮重了。这时又听徐大亨说,现在他想通了,死第一不做冤死鬼,第二不做饿死鬼。徐大亨的罪名是“窝藏台湾派遣特务”。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职员是派遣特务?一个好好的职员,能写会算,一流的推销员,他怎么知道特务每周利用推销到上海接头?……徐大亨告诉老几,假如一定要他在饿死鬼和冤死鬼里选一个的话,他宁当饿死鬼也不当冤死鬼。现在他誓死不当饿死鬼,为的就是不当冤死鬼。只要往下活,总有一天可以不当冤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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