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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工作得十分卖力。他每天教四小时的英文,两小时的美国宪法,其余时间他准备考大学的课,或者和新交的朋友去一个马球场打马球。他和学生们也相处得自然和睦,女学生中有个叫爱米的,是个很聪慧的女孩,十五岁,一天到晚想考护理学校。他喜欢爱米,头回发现她的脚像白种女孩一样宽大善跑,他喜出望外地哈哈笑起来。克里斯在计划约爱米出去一趟。很快,他发现自己和爱米已不止出去一趟了,几乎每个星期天下午,他都和爱米在太阳里瞎逛、瞎谈。他对爱米灰布裙子下的身体,只有淡薄之极的一点兴趣,这点兴趣仅够维持他和她瞎逛瞎谈。
两个月里,他成功地没去想扶桑。
扶桑被拍买的消息在所有报纸上登了好几天。那是唐人区大乱的第二年。
实际上不是拍卖。大勇决定将扶桑嫁出去。不管是谁,只要扶桑叫得出名字。大勇从唐人区大乱之后变了个人。常呆起一双眼坐在哪家店铺的台阶上,手里抓一把修补路面剩的小石子,一会朝马路上投一颗。偶然打到谁,那人说:又是谁在这里造孽?
大勇在宽大的黑帽沿下说:还能有谁。
那人见他全身素净,有时称得上黯淡,一颗首饰也不见。辫子没了油水,潦潦草草一根拖在背上。黑布鞋的白底不白了,一圈白漆早绽裂斑驳。很快这一带传起来:大勇脑筋有病了。
更说明他有病的是,他把刚买来的十个女仔里年幼的两个都做了捐赠。两个四五岁的女孩给搁在热闹街口,谁要谁带走。可谁也不要她们,无论将来拿她俩派什么用场,此之前喂养她们的饭钱和时间会很可观。大勇事先有话:各窑子不准伸爪子。
到捐赠的第四天,拯救会跑来两个人,认真读了她俩胸口上的木板,上面有中、英文的捐赠意愿。然后俩人四处看看,最后决定不管是不是圈套也要拯救他们。在两个女孩的沙哑哭声中,他俩扛起她们飞快地跑没了。
又过一阵,大勇走到扶桑的小楼前。楼前仍有一队人。守门人见大勇说:来收账啊?
大勇说:收什么账?
守门人不吱声了。觉得他的确脑筋病得不轻,铁定每半月一次的收账他都记不得了。
大勇却突然对排队的男人们说:都回家,别排了。扶桑从明天起就是你们的了。
所有人都吓坏了。
大勇接着说:明天来的时候,好好洗个澡,把头上虱子篦干净。扶桑叫出你们谁的名字,我就把她嫁给谁。大家仍是一副吓坏了的样子,散去。
大勇叫两个守门的早早上门,自己和扶桑将是一番生离死别,这一晚难免长些。
两个看门的越讨论越火:他们忠勇了这么长久,明天就没地方吃午饭了。
午夜过后,他俩把大勇没收走的钱打点好,一个从前门,一个从后门摸上楼梯。地毯厚实,脚步声完全给陷在里面。孤拐里的筋绷得过紧而时有细微作响,也一同陷在里面。
扶桑那屋黑了灯。想来长别离已告结束,睡下了。守门人试着推一把门,门竟一声不响向后让去。他在脑子里背一遍屋内的家具陈设,一面把刀换到左手上,将右手心滑腻腻的汗抹在裤子上。
就在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刀在两只手之间倒换时,他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回头,见大勇已矗到他脖梗后。
大勇说:出来。
守门人手里的刀落在地毯上。大勇刚解了溲,正掖裤腰。守门人知道自己看不见天亮了。
大勇说:把它捡起来。
守门人恭顺地弯腰去捡刀,险些没站起来,他认为站起反正还要给放倒,就不必费事了。然而大勇叫他起来。大勇的裤带丢在床上,因此裤腰是掖不妥的,瞌睡中他却意识不到这一点,手仍在裤腰上摸索。
大勇又说:给我吧。他腾出一只手,向守门人伸着巴掌。
守门人连想都未想过这一生要违背大勇。此刻他更清楚,违背不违背,抗拒不抗拒,结局都是一样,只是费事多少的区别。他把刀交上去。
大勇接过刀,抛起,接住,怎么拿怎么不舒服。他对守门人说:去,把我忘在厕所的东西捡回来。守门人知道这是怕惊动扶桑的好觉,也是怕脏了地毯。他想,背后来刀会好受些,不必受那份惊吓,也省去一份躲闪。
他知道同伙已携钱逃走,自己得承受两个人的刀数。他走进厕所,见马桶边躺着的竟是那五根飞镖。它们插在精细皮套里,象牙镶白金的柄很古旧,也很荒废。他忽然想起,跟从大勇这么久,一次也没见大勇使唤过它们。他进一步悟到,大勇原来没有使唤它们的必要。
一个比武器更凶猛的生命自然是用不着武器的。狮虎都是用不着武器的。
守门人拾起那套飞镖,心里已领悟得清清楚楚。大勇说:给我拿回来。
守门人从没想到过,自己生命的最后几步路是从厕所走向自己的刽子手。一个不用刀的刽子手。
大勇接过飞镖,同时把刀递还给他,说:你走吧,不然我睡醒了你可能会走不出去。
守门人千恩万谢地哼一声,拿腿就走,在走出去之前他都可能会走不出去。
第二天,扶桑给大勇安置在客厅里,蒙了丹凤朝阳的重绣盖头,一身重绣大礼服。怕房给挤歪,大勇还请了十几个"不好男儿"屋里屋外地逛,手都插在外衣兜里。男人们按预先的教诲走到扶桑跟前问个安,提示几句他和扶桑曾有过的私房事。再把手伸去让扶桑揣摸揣摸,手上都有提醒她的戒指或文刺。
扶桑端正地坐在扶手椅上,脚搁得一前一后,头上的凤冠在盖头下偶尔发出微小的抖颤。人们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的身姿是微笑的。
整整三个月,她一个名字也没叫对。有人来了几十趟,想着她把脑子里记错的名字都叫一遍,就该叫到他头上了。却是一直错下去。
她那微笑的坐姿使每个人都把握十足,想:这回她一定认出自己来。
错到后来,扶桑不再叫任何名字,只是抱歉地轻声笑笑。气氛相当和睦安详,人群里穷的富的,丑的俊的,老的少的,黄的白的黑的,头一次得到如此绝对的平等。不少人从外州来,都是看到报上每天登载的消息。消息占地方小,地方却占得满牢,一连半年,像股票行情报表一样天天出现。
人从半年开始减数。像赌场上从来不赢的赌徒,某次去了再不回来。
到了一年左右,扶桑常会空空坐一天。没人想到她是在等谁:这是一个死心塌地等待的姿势。她的头隐在红盖头下面,下颏却微微翘起,像个乡村妇人站在一条路口,等一个随时会从路那头出现的孩子。
扶桑在等克里斯。快两年了。
她觉得有一天会有一只手伸过来,上面什么记号也没有,连曾经的年幼、胆怯又莽撞,像所有同龄男孩那样带一点傻气和脏--这些个记号都消失了。但她会认出他。扶桑谁都不再等了。她开始绣花,编结衣领的花纽,做好吃的菜给自己吃。有时大勇来,她便多做一个菜。她还爱穿浅红的衫子,戴细长的耳坠。把脸蛋上的汗毛绞得千干净净。大勇每回来都告诉她,他又捐赠了几个女仔。向她许愿,他一定把扶桑捐赠到体面地方。
隔三差五地,扶桑会出门蹭蹈,撑一把从日本店买的洒花纸伞,不然就握一把面盆大的绸扇,人稠的地方她用伞或扇给自己遮掉热闹。她常去的地方仍是那家茶馆。现在老板换了,布置得明丽清爽,低价茶不卖了,所以也不再进来菜老板之类的茶客。
进来的是些袜厂鞋厂或烟卷厂的经理、工头,讲话一半英文。这些人还是替扶桑付她的龙眼汤钱,同时差伙计过来问扶桑同样的话。
肯不肯?后面那间烟室清静。扶桑总笑笑说:改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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