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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22)



后来的十多年里,张刚的父母一直努力为儿子争取烈士的称号。起先市公安局不同意,理由是张刚并非因公殉职。张刚的父母踏上漫漫上访路,先去省里的公安厅,后去北京的公安部。市公安局对张刚父母的上访头疼不已,有一年北京两会期间,张刚父母曾经在天安门广场上打出横幅,要求追认他们儿子为烈士。这让北京有关部门十分恼火,省里和市里的相关部门受到严厉批评。市公安局只好向上面打报告,请求追认张刚为烈士。省公安厅上报北京,北京一直没有批复。张刚的父母仍然坚持不懈上访,尤其是北京召开两会和党代会期间,他们都会跳上北上的火车,可是每次都被阻截在途中,然后关押在不同的小旅店里,等到北京的会议结束,他们才被释放。张刚父母为儿子争取烈士称号的上访故事在网上披露后,市里不再派人阻截和关押张刚父母,更换了一种方式,每当北京召开两会或者党代会的敏感时期,他们都要派人陪同张刚父母出去游山玩水,张刚父母每年都能够享受到只有领导们才能享受的公款旅游。张刚父母经历了漫长的没有结果的上访之后,绝望的心态变成了游戏的心态,每当敏感时期来临,他们就会向市里提出来,还有哪个著名的风景区没有去过,意思是要去那里旅游。市里为此叫苦不迭,说是十多年来花在张刚父母身上的钱差不多有一百万了。

第五天

我寻找我的父亲,在这里,在骨骼的人群里。我有一个奇妙的感觉,这里有他的痕迹,虽然是雁过留声般的缥缈,可是我感觉到了,就像头发感觉到微风那样。我知道即使父亲站在面前,我也认不出来,但是他会一眼认出我。我迎着骨骼的他们走去,有时候是一群,有时候是几个,我自我展览地站在他们前面,期望中间有一个声音响起:

“杨飞。”

我知道这个声音会是陌生的,如同李青的声音是陌生的那样,但是我能够从声调里分辨出父亲的叫声。在那个离去的世界里,父亲叫我的声音里总是带着亲切的声调,在这个世界里应该也是这样。

这里四处游荡着没有墓地的身影,这些无法抵达安息之地的身影恍若移动的树木,时而是一棵一棵分开的树,时而是一片一片聚集起来的树林。我行走在他们中间,仿佛行走在被砍伐过的森林里。我期待父亲的声音出现,在前面、在后面、在左边、在右边,我的名字被他喊叫出来。

我不时遇到手臂上戴着黑纱的人,那些被黑纱套住的袖管显得空空荡荡,我知道他们来到这里很久了,他们的袖管里已经没有皮肉,只剩下骨骼。他们和我相视而笑,他们的笑容不是在脸上的表情里,而是在空洞的眼睛里,因为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了,只有石头似的骨骼,但是我感受到那些会心的微笑,因为我们是同样的人,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没有人会为我们戴上黑纱,我们都是在自己悼念自己。

一个手臂上戴着黑纱的人注意到我寻找的眼神,他站立在我面前,我看着他骨骼的面容,他的前额上有一个小小洞口,他发出友好的声音。

“你在找人?”他问我,“你是找一个人,还是找几个人?”

“找一个人。”我说,“我的父亲,他可能就在这里。”

“你的父亲?”

“他叫杨金彪。”

“名字在这里没有用。”

“他六十多岁……”

“这里的人看不出年龄。”

我看着在远处和近处走动的骨骼,确实看不出他们的年龄。我的眼睛只能区分高的和矮的,宽的和细的;我的耳朵只能区分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小的。

我想到父亲最后虚弱不堪的模样,我说:“他身高一米七,很瘦的样子……”

“这里的人都是很瘦的样子。”

我看着那些瘦到只剩下骨骼的人,不知道如何描述我的父亲了。

他问我:“你记得他是穿什么衣服过来的?”

“铁路制服,”我告诉他,“崭新的铁路制服。”

“他过来多久了?”

“一年多了。”

“我见过穿其他制服的,没见过穿铁路制服的。”

“也许别人见过穿铁路制服的。”

“我在这里很久了,我没见过,别人也不会见过。”

“也许他换了衣服。”

“不少人是换了衣服来到这里的。”

“我觉得他就在这里。”

“你要是找不到他,他可能去墓地了。”

“他没有墓地。”

“没有墓地,他应该还在这里。”

我在寻找父亲的游走里不知不觉来到那两个下棋的骨骼跟前,他们两个盘腿坐在草地上,像是两个雕像那样专注。他们的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手在不停地做出下棋的动作。我没有看见棋盘,也没有看见棋子,只看见他们骨骼的手在下棋,我看不懂他们是在下象棋,还是在下围棋。

一只骨骼的手刚刚放下一颗棋子,马上又拿了起来,两只骨骼的手立刻按住这只骨骼的手。两只手的主人叫了起来:

“不能悔棋。”

一只手的主人也叫了起来:“你刚才也悔棋了。”

“我刚才悔棋是因为你前面悔棋了。”

“我前面悔棋是因为你再前面悔棋了。”

“我再前面悔棋是因为你昨天悔棋了。”

“昨天是你先悔棋,我再悔棋的。”

“前天先悔棋的是你。”

“再前天是谁先悔棋?”

两个人争吵不休,他们互相指责对方悔棋,而且追根溯源,指责对方悔棋的时间从天数变成月数,又从月数变成年数。

两只手的主人叫道:“这步棋不能让你悔,我马上要赢了。”

一只手的主人叫道:“我就要悔棋。”

“我不和你下棋了。”

“我也不和你下了。”

“我永远不和你下棋了。”

“我早就不想和你下棋了。”

“我告诉你,我要走了,我明天就去火化,就去我的墓地。”

“我早就想去火化,早就想去我的墓地了。”

我打断他们的争吵:“我知道你们的故事。”

“这里的人都知道我们的故事。”一个说。

“新来的可能不知道。”另一个纠正道。

“就是新来的不知道,我们的故事也烂大街了。”

“文明用语的话,我们的故事家喻户晓。”

我说:“我还知道你们的友情。”

“友情?”

他们两个发出嘻嘻笑声。

一个问另一个:“友情是什么东西?”

另一个回答:“不知道。”

他们两个嘻嘻笑着抬起头来,两双空洞的眼睛看着我,一个问我:“你是新来的?”

我还没有回答,另一个说了:“就是那个漂亮妞带来的。”

两个骨骼低下头去,嬉笑着继续下棋。好像刚才没有争吵,刚才谁也没有悔棋。

他们下了一会儿,一个抬头问我:“你知道我们在下什么棋?”

我看了看他们手上的动作说:“象棋。”

“错啦,是围棋。”

接着另一个问我:“现在知道我们下什么棋了吧?”

“当然,”我说,“是围棋。”

“错啦,我们下象棋了。”

然后他们两个同时问我:“我们现在下什么棋?”

“不是围棋,就是象棋。”我说。

“又错啦。”他们说,“我们下五子棋了。”

他们两个哈哈大笑,两个做出同样的动作,都是一只手捂住自己肚子的部位,另一只手搭在对方肩膀的部位。两个骨骼在那里笑得不停地抖动,像是两棵交叉在一起的枯树在风中抖动。

笑过之后,两个骨骼继续下棋,没过一会儿又因为悔棋争吵起来。我觉得他们下棋就是为了争吵,两个你来我往地指责对方悔棋的历史。我站在那里,聆听他们快乐下棋的历史和悔棋后快乐争吵的历史。他们其乐无穷地指责对方的悔棋劣迹,他们的指责追述到七年前的时候,我没有耐心了,我知道还有七八年的时间等待他们的追述,我打断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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