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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凌晨,我在睡梦里醒来时,看到父亲坐在床头,他俯下身来轻声说:
“杨飞,我们去坐火车。”
我在火车响声隆隆驶来驶去的铁轨旁边成长了四年,可是我没有坐过火车。我第一次坐上火车后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当火车启动驶去时,我看见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快地后退时,我惊讶得哇哇叫了起来。然后我看见房屋和街道在快速后退,看见田野和池塘在快速后退。我发现越近的东西后退得越快,越远的东西后退得越慢。我问父亲:
“这是为什么?”
我父亲声音忧伤地说:“不知道。”
中午的时候,父亲抱起我在一个小城下了火车,我们在火车站对面的一家小店里吃了面条。父亲给我要了一碗肉丝面,给自己要了一碗阳春面。我吃不下这么一大碗的面条,剩下的父亲吃了。然后父亲让我坐着,他走到街道上向人打听孤儿院在什么地方。前面三个都说不清楚这地方有没有孤儿院,第四个想了一下后告诉他一个具体的位置。
他抱着我走了很长的路,来到一座石板桥旁,桥下是一条季节河,当时是枯水期。他听到桥对面的一幢房子里传来孩子们的歌声,以为那是一家孤儿院,其实那里是幼儿园。他抱着我站立在桥头,我听到桥对面楼房里的歌声,高兴地对他说:
“爸爸,那里有很多小朋友。”
我父亲低头朝四周看了一下,看到桥旁有一片小树林,树林的草丛里有几块石头,最大一块石头是青色的,在树林旁,上面很平坦,他的双手在上面擦了一会儿,擦掉尘土和一些碎石子,像是用砂纸在打磨铁板上的锈迹,他将石头擦得发亮之后,把我抱起来放在石头上,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把糖果,放进我的口袋,我惊喜地看到有这么多的糖果,更加让我惊喜的是父亲拿出很多饼干,将我另外三个口袋都塞满了。然后父亲取下他背着的军用水壶,挂在我的脖子上。他站在我面前,眼睛看着地上的草丛说:
“我走了。”
我说:“好吧。”
我父亲转身走去,不敢回头看我,一直走到拐弯处,实在忍不住了,回头看了我一眼,看到坐在石头上的我快乐地摇晃着两条小腿。
我父亲坐上返回的火车,回到我们的城市时已是晚上。他下了火车后没有去自己的小屋,而是来到那位姑娘的家中,把她叫出来后一声不吭地向着公园的方向走去,姑娘跟在他的身后走着,她已经习惯他的沉默寡言。两个人来到公园时,公园的大门已经锁上了。他沿着公园的围墙走,她继续跟在他的身后。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他站住脚,低头讲述自己这一天做了什么,最后强调他是把我放在孤儿院的近旁。姑娘大吃一惊,不敢相信他用这样的方式丢弃我,她甚至有些害怕。然后意识到他这样做是出于对她的爱,她紧紧抱住他,热烈亲吻他,他也紧紧抱住她。干柴遇上了烈火,他们急不可耐地商定,明天就去办理登记结婚的手续。激情过去之后,我父亲说他累了,回到铁路旁的小屋里。
这个晚上他通宵失眠,自他从铁轨上把我抱起来以后,我们两个第一次分开,他开始担惊受怕,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我在哪里,不知道孤儿院的人是否发现了我。如果没有发现我,我可能仍然坐在那块石头上,可能有一条凶狠的狗在夜色里逼近了我——
第二天我父亲忧心忡忡地和那位姑娘一起走向街道的婚姻登记处,那位姑娘并不知道他心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只是觉得他满脸倦容,她关心地询问之后,知道他昨晚一宵没睡,她以为这是因为激动的失眠,为此她嘴角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我父亲走到一半路程时说他很累,坐在人行道旁,双手放在膝盖上,随后他的头埋在手臂里呜呜地哭泣了。那位姑娘措手不及,她呆呆地站在那里,隐约感到了不安。我父亲哭了一会儿后猛地站了起来,他说: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找杨飞。”
我不知道父亲曾经遗弃过我,所有的情景都是他后来告诉我的,然后我在记忆深处寻找到点点滴滴。我记得自己当初很快乐,整整一个下午都坐在那块石头上吃着饼干和糖果,幼儿园的孩子们放学从我面前经过时,我还在吃着,他们羡慕不已,我听到他们对自己的父母说“我要吃糖果”“我要吃饼干”。后来天黑了,我听到不远处的狗吠,开始感到害怕,我从那块石头上爬下来,躲在石头后面,仍然害怕,我把掉落在草丛上的树叶一片片捡过来,盖在自己身上,把头也盖住,才觉得安全。我在树叶的掩护里睡着了,早晨的时候是那些孩子走向幼儿园的说话声吵醒了我,我从叶缝里看见太阳出来了,就重新爬到那块石头上,坐在那里等待我的父亲。我坐了很久,好像有人过来和我说过话,我记不起来他们和我说了一些什么。我没有糖果也没有饼干了,只有水壶里还有一些水,饿了只能喝两口水,后来水也没有了。我又饿又渴又累,从石头上爬下来,躺在后面的草丛里,我又听到了狗吠,再次用树叶从头到脚盖住自己,然后睡着了。
我父亲中午的时候来到这个小城,他下了火车后一路奔跑过来,他在远处望过来,看到石头上没有我的身影。他奔跑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在石头的不远处站住脚,丧魂落魄地四下张望,就在他焦急万分之时,听到我在石头后面发出睡梦里的声音:
“爸爸怎么还不来接我呀?”
父亲后来告诉我,当他看到我把树叶当成被子时先是笑了随即哭了。他揭开树叶把我从草丛里抱起来时,我醒来了,见到父亲高兴地叫着:
“爸爸你来了,爸爸你终于来了。”
父亲的人生回到了我的轨道上。他从此拒绝婚姻,当然首先是拒绝那位梳着长辫的姑娘。那位姑娘十分伤心,她百思不解,跑到李月珍那里委屈哭诉。李月珍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责备我父亲,她说她和郝强生愿意收养我,她觉得我就是她的儿子,因为我吃过她的奶。我父亲羞愧地点头,承认自己做错了。可是当李月珍要我父亲和那位姑娘重新合好,我一根筋的父亲认定在我和那位姑娘之间只能选择一个,他说:
“我只要杨飞。”
无论李月珍如何劝说,我父亲都是沉默以对,李月珍生气又无奈,她说再也不管我父亲的事了。
后来我几次见到过那位梳着长辫的姑娘,父亲拉着我的手走在街道上,我见到她走过来时很高兴,使劲拉拉父亲的手,喊叫着“阿姨”。我父亲那时候总是低着头,拉着我快速走过去。起初那位姑娘还会对我微笑,后来她就装着没有看见我们,没有听见我的叫声。三年以后,她嫁给了一位比她大十多岁的解放军连长,去了遥远的北方做随军家属。
父亲从此心无杂念养育我成长,我是他的一切,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度过了经历时漫长回忆时短暂的生活。他在墙上记录我的成长,每隔半年让我贴墙而立,用铅笔在我头顶画出一条一条的横线。我初中时个子长得很快,他看着墙上的横线的间距越来越宽,就会露出由衷的笑容。
我高一时已经和父亲差不多高了,我经常微笑地向父亲招招手,他嘿嘿笑着走到我身旁,我挺直身体与他比起身高。我的这个举动持续到高三,我越来越高,父亲越来越矮,我清晰地看见他头顶的丝丝白发,然后注意到他满脸的皱纹,我父亲过于操劳后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大了十岁。
那时候我父亲不再是扳道工,人工道叉已被电动道岔取代,铁路自动化了。我父亲改行做了站务员,他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这份新的工作。我父亲喜欢有责任的工作,他做扳道工的时候全神贯注,如果道叉扳错了会出重大事故。做了站务员以后一下子轻松很多,没有什么责任的工作让他时常觉得自己是大材小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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