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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出书版)(9)



大乱的局面似乎没有终了的征候。打孽的、报仇的都趁乱来了。村里一个年轻寡妇叫槐槐,也是一九四四年那个夏天黄昏认回个老八游击队,牺牲自己男人守寡的。这天夜里她公婆在院子里大哭大喊,说有人把槐槐给杀了。村邻们打起灯笼跑到槐槐家院里,见槐槐秀秀气气的一个头和身子隔开两尺远,扔在她屋门口。大门上着锁,凶手是从她床下的洞里钻出来的。大家一个个去看床下那个洞。凶手可有耐心,从外面老远慢慢地挖,一直挖进这屋床底下。很快有人传谣,说那是她公公叫人干的。她公公没了儿子,恨这媳妇恨得钻心入骨,最近又见这媳妇天天晚上跑出去,村里秘密老八要把她说给另一个秘密老八做媳妇。她公公就找了个亡命徒,穷得把闺女都卖了。他和这亡命徒说:知道你孝。你妈要死了,你也买不起棺材,你给我把这事弄成,我自己不睡棺材了,给你妈睡。村里人知道这老汉别的不好,就好寻摸好棺材,早早给自己和孩子妈置好了两副大寿材,没事就在里头睡睡。亡命徒反正也没地可种,天黑就打洞,把半里路的洞打成了。不过村里各种邪乎故事都有,传一阵子,没说头没听头了,就又开始传别的。接下去就是传孙怀清杀匪盗的事。问他有这事没有,他嘻哈着说咋没有?匪肉他都卖给水煎包子铺了,他叫人吃水煎包子的时候看着点,别吃着匪爪匪毛。说笑着,他还是站在一局棋旁边骂这边孬骂那边笨,叫人拱卒又叫人跳马,不是怂恿这个悔棋,就是帮那个赖账。弄急了,下棋的人说:你能,你来下!孙怀清便说他后面油锅还开着哩。

知道真情的只有葡萄。这天孙怀清和葡萄准备完第二天的货,已经二更了。他怕回村路上不安全,就和葡萄在店里凑合打个盹。葡萄在店堂里睡,他睡在作坊里。下半夜,有动静了。那人把门边的几块砖挪了出去,一个洞渐渐大起来。明显不是一天工夫了,也许这几块砖让他早早就撬松了。

铡刀摆好,张开的刀口正卡在洞边上。过了一会儿,洞能钻条狗了。他蹲在旁边,心想这一定是他过去没喂熟的“狗”,现在野出去做狼做狈了。

过一会,一只胳膊伸进来了。

孙怀清正要往下捺铡刀把,马上不动了。他差点上了当。这货还真学了正经本事,懂得用计,先弄条笤帚把裹了破衣服伸进来,看看里头有刀等着没有。孙怀清简直要笑出来了。

外头的人看看笤帚没挨刀,便伸进一只真胳膊来。孙怀清在想,是条右胳膊哩。右胳膊给他去掉了,这货以后再偷不成了。不过摇辘轳把也摇不成了,抱孩子也抱不成了。渐渐的,一个脑瓜顶也进来了。孙怀清想,对不起了,断一条右臂还不如把颈子也断了,不然一个男人,留条命留条左胳膊怎么养活老的小的?

他突然发现这脑瓜眼熟。脑瓜上长秃斑留了几块不毛之地,肉铜板似的光亮。这脑瓜是史五合的。五合来作坊学徒是五年前,他过去在洛城炸过油条麻花馓子,手是巧手。来时三十岁,收下他是图他手巧。也是老规矩,新来的学徒一进作坊就吃三天糕点。最好最油腻的,尽吃,全都是刚刚从油锅捞上来,泡过蜂蜜、桂花、糖汁,撒了才炒的芝麻,一口咬下去半口蜜半口油,直拉黏扯丝。任何一个徒工都说:那香得呀,扇嘴巴子都不撒嘴!吃到下午,头都吃晕了。第二天再吃,能少吃一半,第三天一吃,胃里就堵。从那以后,徒工一闻糕点的味胃里就堵,偷嘴一劳永逸地给制住了。只有五合个别。他连吃三天点心,馋劲越吃越大,后来的一年里,他抹把汗、擦把鼻涕的工夫都能把一块蜜三刀或千层糕偷塞到嘴里。而且他练了一手好本领,嚼多大一口点心脸容丝毫不改嘴巴丝毫不动。要不是有一回药老鼠的几块点心搁错了地方,孙怀清追查不出只得毁掉全部点心。五合不会承认他偷嘴的事。他一听药老鼠的点心没了,哇地就吓哭了。招供他偷吃了至少二十块点心,不知是不是吃了老鼠那一份儿。

等五合上半身钻进来,孙怀清把铡刀捺在他背上。五合一抬头,孙怀清说:你动我就铡!五合说:别铡别铡,二大是我!铡的就是你,你路可是熟啊,来偷过几回了?这才头一回!二大饶命!五合你不说实话,刀下来啦!两回两回!都偷着啥没有?偷着了点心,还有香油!……还有呢?没敢多偷,二大饶命!哎哟!可不敢往下铡!……

葡萄这时从前面店堂过来了,手上掌着煤油灯,另一只手拢着散乱的头发,见二大骑马蹲裆,手握着铡刀柄。他叫洞里出来的脑瓜顶说实话,不然刀就下来了;刀一下来,五合就不是五合了,就成“八不合”啦。

他抬头喊:“葡萄,搬凳子,叫你爹我坐着慢慢铡。”

五合赶紧承认:“三回三回!第三回啥也没偷成!”

“那你会空着两手回去?”

“……听人说你这儿藏的有烟土,我想弄点儿卖给那时候驻咱这儿的老总!……二大可不敢铡呀!……找半天没找着烟土,我就走了……二大,铡了我也就这了。再没实话了,实话全说完了!”

孙怀清接着问他:“那你今天来干啥?”

“看能偷点儿啥偷点儿啥呗,实在没别的,凑合偷点心呗。”

“偷点心还凑合偷点儿?我和葡萄还舍不得吃呢!”

“那是二大您老想不开……”

“我想不开?!”

“哎哟得罪二大了,打嘴打嘴!”

这时二大冲葡萄喊:“葡萄愣啥呢?还不去叫他妈来!”

五合的上半身哭天抢地:“可不敢叫俺妈!”

“不叫你妈以后你还惦记着来找二大我的现大洋,是不是?你跟我扯驴蛋我就信了?你偷的就是现大洋,苦找不着,是不是?”说到这儿二大又喊,“葡萄,我刚才咋说呢?”

葡萄趿拉着鞋,装着找鞋拔子,嘴里说:“这就去!”

“葡萄大妹子,可不敢叫我妈呀!叫她来我还不如让二大给铡了呢!”

二大说:“葡萄,那咱铡吧?”

葡萄憋住笑,歪头站在一边看。五合哇的一声大叫起来:“那是肉哇!”

二大说:“铡的就是肉!”

孙怀清知道刀锋已压得够紧,他对葡萄摆一下头。葡萄打开门出去,把五合两个脚抱住,倒着往外拖。铡刀提起,五合半扇猪似的就给拖出去了。

第二天孙怀清买了几条枪,雇了两个保安守住家里的窑院,伙计们仍然守店。枪声渐渐响得近了,后来响到了史屯街上。葡萄在店堂里睡,总是在夜里惊醒,发现外面街上正过大队人马。有时队伍往东,有时往西,她扒在门缝上往外看,见沾着泥土尘沙的无数人腿“跨跨跨”地走过去,“跨跨跨”地走过来。有时一个队阵过上老半天,她觉得他们把史屯的街面都走薄了。她看见一个最长的队阵全是穿草鞋的脚,打的绑腿也又脏又旧。但那些腿都有劲得很,还要一边“跨跨跨”地走,一边吼唱着什么。

这些穿草鞋的腿脚走过,史屯街上的电线杆、墙上都会给贴上斜斜的红纸绿纸。葡萄识几个字,还是铜脑出门上学前教她的。她认得红纸绿纸上的“人民”、“土”、“中国”。

这天她又扒在门缝上看,见门外满是她熟悉的腿。那些腿给一个个灯笼照着,也吼唱着什么,跟着穿草鞋打绑腿的腿从街的一头朝另一头走,灯笼的一团团光晃来晃去,光里一大蓬一大蓬黄烟似的尘土,跟着那些腿脚飞扬过去。

不久听见这些有劲的腿回来了,不再是吼唱,是吼叫要打倒谁谁谁。葡萄看得入神,只是半心半意地想,又要打了。

孙家的百货店已经好久不开门了。孙怀清有时会和伙计们赌赌小钱,唱唱梆子,多数时间他就守在银脑带给他的收音机旁边听里头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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