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大
中
小
二大不问老朴妻子来了,葡萄该咋办。葡萄早先告诉他,四清派到咱家住的朴同志又回来了。二大也不说:那是他为你回来的,闺女。二大从葡萄嘴里知道老朴写过书,有过钱,有过轿车。他也从她嘴里知道老朴知道他藏在地窖里,不过老朴仁义,知道后马上跑回城里,生怕他自己撒不了谎,把秘密吐露了。二大明白,一个男人只有心里有一个女人时,才肯为她担待恁大风险。二大从此把这个从没见过的老朴看得比他儿子还重。起初他听葡萄说老朴的媳妇不和他过了。他为葡萄做过白日梦。后来听葡萄说老朴媳妇来了,住在街上招待所,老朴只当不认识她。二大为葡萄做的白日梦越来越美,把梦做到了葡萄和老朴白头偕老。这天葡萄拿了一碗白糖水叫他喝,他一喝就问谁来了。葡萄说是老朴媳妇给的白糖,他们一家四口在猪场窑洞里刚落下脚。二大嘴里的白糖水马上酸了,他为葡萄做的白日梦做得太早,做得太长。
二大的地窖让葡萄收拾得干净光亮。她弄到一点儿白漆、红漆、黄漆,就把墙油油。史屯穷,找粮不容易,漆是足够,一天到晚有人漆“备战、备荒为人民”,“农业学大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毛主席最新指示”。她天天晚上都坐在二大对面,和他说外头的事。说叫做“知识青年”的学生娃在河滩上造田,土冻得太板,一个知识青年没刨下土,刨下自己一个脚指头。还说猪场的猪全上交了,要“备战”哩。二大问她这回和谁战,她说和苏联战。过一阵问战得怎样了,她淡淡地说:“战着呢——在街上卖豆腐,街上过兵哩,我蹲在豆腐摊上闹瞌睡,醒过来兵还没过完。眼一睁,腿都满了。”又过了一阵子,她和二大说毛主席弄了个接班人,这接班人逃跑,从飞机上摔下来摔死了。二大问她接啥班。葡萄答不上来,说:“谁知道。反正摔死了。死前还是好人,整天跟在毛主席屁股后头照相片。摔死成了卖国贼。咳,那些事愁不着咱。他一摔死街上刷的大字都得盖了重刷,就能弄到漆了,把上回没油的地方再油油。”过了几天,她找的红油漆就是刷“批林、批孔”大标语的。有时她也把村里人的事说给二大听。她说县委蔡书记让人罢了官,回来当农民。葡萄有回见她在地里刨红薯,和她打招呼,叫她甭老弓个腰低个头,蔡琥珀说她只能弯腰低头了,前一年腰杆让红卫兵打断了。后来蔡琥珀又给拖着游街,弯腰驼背地走了几十个村子,是偷庄稼给逮住了。
两年大旱,史屯人都快忘了他们曾经有过十七盘水磨。河床里跑着野兔、刺猬,跑着撵野兔、刺猬的狗和孩子们。葡萄对二大说:“造的田里撒了那些种,够蒸多少馍。”她出工就是打石头、挑石头、垒石头。二大问她打那些石头弄啥。她说打石头不叫打石头,叫“学大寨”。学大寨就是把石头在这边打打,挑那边去,再垒成一层一层的,看着真不赖。二大仍不明白这个“学大寨”是个什么活路。这里不算一马平川,也是坡地里的小平原,地种不完,还去折腾那净是石头的河滩干吗。这天葡萄把上年的蜀黍皮泡下,又把蜀黍芯放在大笼上蒸。猪场关门后,她把猪场的锅、蒸笼、小车都拿回自己家。她问二大:“蜀黍芯儿得蒸多久?”
二大说:“只管蒸。”
蒸到天快明,葡萄把蜀黍芯儿倒进一个大布袋。二大抓住布袋一头,葡萄抓住另一头,蒸酥的蜀黍芯儿就给拧出水来。连蒸了几夜,拧出的水淀成一盆黑黑的黏粉,掺上已是满山遍野的锅盔菜,少撒些盐,一入口满嘴清香回甜。
二大说:“吃着真不赖。”
葡萄说:“嗯。那时都叫猪们吃了,老可惜。”
到了夏天,葡萄对二大说:“今年没听知了叫了。”
二大说:“那是孩子们去年把地下的蝉抠出来吃光了。他们饥哩。”
葡萄说起斗争会。驼成一团的蔡琥珀在台上交待她偷油菜根,偷青麦子,身上让人扔得全是牛粪。蔡琥珀口才不减当年,把人逗得一会儿一阵大笑。蔡琥珀交待完,公社革委会书记史春喜就领头唱“不忘阶级苦”,唱完抬出一筐一筐的杂面和野菜捏的“忆苦菜团子”。每人领到两个菜团子,知识青年说他们要吃双份忆苦饭,因为忆苦饭比他们平时的饭香。史屯人那天以后就盼着开斗争会,开完吃忆苦饭。
葡萄不舍得吃忆苦饭,总是带回来给二大吃。她见二大脸又泛起虚肿的光亮,怕他撑不到打下麦子。二大从少勇救了他命之后,就再不准少勇来看他。所以每回葡萄提到去城里找少勇弄点儿粮,他就说:“找谁?”葡萄马上明白他在心里还是把这个儿子勾销掉了。
这天二大做了几个铁丝夹子,叫她把夹子下到河滩上,捕兔子、刺猬。
天不亮葡萄到河滩上,一个个夹子都还空着。这时她听身后有人过来,一回头,是老朴。
老朴一看就明白了。他和葡萄很久没单独见面,这时发现她黄着脸,身子也缩了水似的。他知道她一定是为了地窖里那条性命苦成这样。只有她的笑还和孩子一样,不知愁。她见到他一下子就咧嘴笑起来。她把手里的空夹子扬扬,说:“兔们精着呢!”
老朴知道地窖里那个人一定饿出病了。他工资停发了几年,每月领十二块钱生活费,还有孩子妻子。就是他有钱,集上也买不来肉。他揣着五块钱,在集上转,见一个老婆儿卖茶鸡蛋,买了五个,花了一块钱,又去供销社称了两斤点心。他一听那点心砸在秤盘上的响动,就知道点心都成文物了。这里谁买得起点心?
他刚走到供销社门口,见妻子怀里抱着女儿,手里牵着儿子走了过去,牵着的那个一定要进供销社,被妻子硬拖着往前走,走不多远,孩子哭叫起来。他不知怎么就已经把一包茶鸡蛋和一包点心塞在了孩子手里。
晚上他坐在门口看两个孩子在屋里和老鳖玩。这是公社革委会的一间办公室,腾出来给老朴一家住。屋子大,只摆了两张床,孩子把老鳖引出来喂,又坐在它背上赶它往前爬。老鳖像个好脾气的老人,爬不动它也一再使劲撑住四个爪子。它已经和这家人过和睦了,眼光不再那么孤僻。它知道这家人会把它养下去,养到头。因此当老朴对着它古老的头举起板斧时,它一点儿也不认识这件凶器和人的这个凶恶动作,它把头伸得长长的,昂起来,就像古坟上背着碑石的石龟。它也不知两个天天和它玩耍的孩子们哭号什么。孩子们给他们的母亲拖到了门外,在院子里哭天抢地,老鳖听不懂咆哮些什么:爸要杀老鳖!爸爸坏!
老鳖见那冷灰的铁器落下来。它脖子一阵冰冷,什么也看不见了。老鳖古老的头断在一边,慢慢睁开眼。它看见自己的身子还在动,四爪一点儿一点儿撑起来,它看着它血淋淋的身子爬着,爬到它看不见的地方去了。老鳖眼睛散了光。
老朴在闷热的五月浑身发出细碎抖颤。他看着那个无头老鳖一步步往前爬,向床的方向爬去。孩子们在外面哭叫打门,老鳖无头的身子晃了晃,没有停,接着爬,拖出一条红漆似的血路。他一步跳过去,拾起刚才砍得太用力从手里崩出去的板斧。他追着老鳖走动的无头尸,再次举起板斧。可对一个已经被斩了首的生灵怎样再去杀害,老朴茫然得很,板斧无处可落。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老鳖的无头尸爬进床下。床下塞着旧鞋子旧雨伞旧纸箱,老鳖在里面开路。老朴听见床下“轰隆轰隆”地响,老鳖把东西撞开,撞塌,撞翻。藏在床下的家当积满尘土,此时灰尘爆炸了,浓烟滚滚,老朴站着站着,唿嗵咽了一口浓浓的唾沫。那个毛茸茸的长着年代悠久的苔藓的头已经早死透了,它的身子还在惊天动地地往最黑暗的地方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