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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甩开他的手就走。大家都去看下一个上秋千的闺女,没注意葡萄和她二哥在扯什么皮。人们粗喉大嗓的吆喝也把葡萄的声音掩住了。葡萄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拉我干啥?!”
一看她还是两眼发横眉发直,少勇泪都上来了。他又怕她看见他的泪,自己调头就往长途汽车站走。果然,葡萄心酥软下来,跟上他。
一前一后走了半里路,少勇进了一家陕西人开的羊肉馆子,给他们一人买了一碗羊肉汤,上面撒了一把青翠的香菜。汤从烫到凉,两人都没动。
少勇说:“你说你想咋着?”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又很重,眼睛苦苦的。话不用说全,她全都明白。
葡萄把油腻腻的筷子在桌上划。桌上一层黑油泥给划出圈圈、杠杠。她当然知道他那个“咋着”是问的什么。他问她:还不结婚肚子再大你咋办?他还问了一件事:上回你说孩子不是我的,可是真话?
葡萄把羊肉汤一口气喝下去。少勇看她仰脖子,气也不喘,喝得“咕咚咕咚”的。他放心了,眼睛也不那么苦了。她把碗一放,手背在嘴上横着一抹,说:“孙少勇,娃子真不是你的。”
她眼睛直扎到他心里。
“是谁的?”
“史冬喜的。”
少勇挨了一棍似的,坐在那里,等着头晕眼花慢慢过去。过了半袋烟工夫,他手伸到自己的军用帆布包里,拿出两个铝饭盒,一个盛猪油,另一个盛砂糖。他把东西往葡萄面前一推,站起身来。他往门外走的时候,葡萄想,这冤家心可是碎了。
少勇从此不再来史屯了。
葡萄在三月份生下了一个男孩。她在自己的窑洞里疼了两天一夜,一块手巾都咬烂了。她知道这事五成死、五成活,只能硬闯一回运气。疼得更猛的时候她想是活不成了。她摸着扶着爬了起来,身上裹块褥单就往院子里蹭。她想去给二大说一声,万一不见她送饭,就自己逃生去。天下大着呢,她葡萄不信他非得再挨一回枪毙。她走到窑洞门口,肚子坠胀得她蹲下来,又蹲不下去,像一只母狗似的大叉着腿半蹲半站。只觉得这个姿势老带劲,她双手抱着门框,往下蹲,再撑起一点儿,再往下蹲。唿嗵一下,下面黄水决堤了,连水带土带泥沙石头树木庄稼血肉性命,滚开水一样烫人地决口子了。她轻轻吭一声,放开牙关,顺势往泥地上一躺。两手在腿间一摸,一个圆圆的小脑袋出来了。她托起那小脑袋,翘起两腿,使劲一努,“哇”的一声猫叫,全出来了。
她把滑溜溜血腥扑鼻的小东西抱在两只手掌里,一时不知该干什么。小东西又是打挺又是蹬腿,差点就叫他滑出去了。她这才想起两天前预备好的剪子。她血淋淋的往漆黑的窑洞里挪,摸到床边的剪子,把小东西和她身体的牵绊给断开。这是最后一点儿的牵肠挂肚,剪刀上去,她觉得剪得她冷了一下,疼了一下。
她叫他“挺”。少勇愿意他叫这个时兴的单字名儿。她不知现在是更疼少勇还是更疼这小东西,心里又是甜又是恨又是委屈。她把挺搁在床上,床上漫着她的汗和血,还有稠糊的浆浆。啥也看不见,外头快该亮了吧,鸡叫了半晌了。她算了算,挺在她肚里待了八个月多一点。她想他憋屈死了,叫她那根宽布带子勒得老不带劲,早早就出来了。这一想她把挺贴在胸口上,觉着虐待了他,过意不去。挺不哭了,头歪来歪去,找到了奶头。
葡萄不知道奶这么快就下来了。够三个挺吃的。挺不吃了可咋办?她一想吓住了。这是啥意思?要把挺捂死?她可不会捂死她的孩子。那是她想把他给人?葡萄奇怪,她从来没有好好打算过挺生出来咋办。连狸子、黄鼠狼那种整天叫人撵得安不了身的生灵都能生养,她也能养。是条命她就能养。她相信人不养天一定养。天让你生,天就能养。怀那么一场孕,一个冬天就给她瞒过去了。最难的该过去了。
葡萄就再不让人进她的窑院。她心里盼着麦子高,麦子黄,收麦的时候,她就有盼头了。
村里人清明上坟的时候,听见一个小娃的哭声。好像就在坟院深处。再听听,有人说,是闹春的猫吧?离坟院半里路,就是王葡萄的窑院。王葡萄回掉了十多个说媒的,都是妇女会的干部媒婆。上坟的人远远看见葡萄在院子门口拣谷种。大家便说做啥媒呀?瞎操心。葡萄会把自己闲着?就是她闲着男人们也舍不得叫她闲着。孙少勇搁着恁肥的窝边草不吃?
收下麦子后,葡萄在一天清晨出门了。天麻灰色,麻雀刚出林。她挎个篮子,篮子上盖块布。篮子里躺的是挺,他还没睡醒,让母亲一颠一晃睡得更深了。
葡萄走过一座座水磨,往越来越窄的河谷走。顺着河谷往上游去,二十里山路,就到了那个矮庙。
她在矮庙外头的林子里坐下来,揭开盖篮子的布。挺睡得真好,闭上眼睛就是个小少勇。就是少勇想事的样子。他眼睛是葡萄的,眼皮子宽宽裕裕,双眼皮整整齐齐。篮子一头还搁着两斤砂糖和一盒猪油,饭盒下压着两块银元,是分财产时分的。
太阳快要升起了。葡萄解开衣服,把挺抱起来。他吃奶吃得可有劲。这个春天短粮,家家都搭着吃点野菜、柿糠馍。也有几家扛不住的,去城里讨饭了。葡萄什么也不告诉二大,把自己的一口粮省给他吃,自个吃糠面掺锅盔菜。就吃这也发奶,她一身血肉,一腔五脏都能化了化成奶似的,整天冒个不停,五月了她还得穿厚夹袄。
才两个多月的挺长得像个小须眉汉子。她从来没见过两个月的孩子长得这样全乎,一头好头发,两根黑眉毛,指甲一个一个又亮又硬朗。再有三个月,牙齿该出来了。
突然葡萄看见一颗水珠落在挺的脸上。又是一颗。挺皱皱鼻子,不老乐意。她想自己咋哭了呢?这一哭就麻缠了,成了骨肉生死别离了。她狠狠抹一把眼睛。不中,这样哭下去就走不成了。她恼自己,一直想着娃哭了该咋办,娃子没哭,吃得像个小畜牲似的高兴,她自己倒哭得收拾不住。孩子吃饱,又睡着了。
她擤把鼻涕,把孩子放回篮子里,盖好。她拎着篮子走到矮庙门口,把篮子搁在门槛前。她退回林子里,眼泪干了。
侏儒们是太阳两竿子高的时候到的。葡萄看看一张张脸,好像有几张是去年没见过的。他们说着,笑着,不紧不慌地爬上坡来。说山西话的,说陕西话的,说河南河北话的都有。
头一个看见篮子的是一个侏儒少年。他把布揭开,人往后一蹦。然后两只短小的腿就欢蹦乱跳了。他们马上就把孩子闹醒了。葡萄听见挺哭得变了声,变成了一条她不认识的嗓音。她直想把耳朵堵起来,不然他哭得她泪珠子直落,气也接不上了。
几个侏儒媳妇上来,扁扁的侏儒脸上都是疼都是爱。葡萄愣住了。她早知道侏儒喜欢正常孩子,没想到她们会这么疼爱孩子。挺很快就不哭了。不一会儿,侏儒们说:看,笑了,笑了!
一两百个侏儒忘了上这儿来是祭庙,只把娃子在他们短小的胳膊上抱来传去。侏儒们的笑声和人不一样,听上去老可怕,不过葡萄听一会儿就听惯了。她想自己该不该出去和侏儒们交代一声。这时一个侏儒说:“叫‘挺’,这孩子名字叫挺!”
“你看,一叫你你还知道答应呢!马上就瞪眼呢!你知道自个儿名字叫挺,是你爸起的名儿,还是你妈起的?……”
侏儒们七嘴八舌地和挺说话。
“瞧你笑得!还蹦呢!……”
一个侏儒媳妇对丈夫说:“咱带的糕呢?拿水泡泡,喂咱娃子,看他吃不吃。”
“我这儿带的有小米,生上火,煮点米汤。”
“人家妈还给留了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