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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细雨中呼喊(43)



突然从天上掉下一个人来,把国庆吓得又连连喊叫:

“你出去,你出去。我要杀了她啦。”

遭受意外失败的警察,从地上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说:

“我出去,这就出去。”

双方的对峙一直持续到傍晚,一个身材高大的警察想出了一个真正的主意。他穿上便服后,从后门走了进去。当国庆高喊着让他出去时,他却露出了亲切的笑容,他用极其温和的声音问国庆:“你这是在干什么?”

国庆擦擦额上的汗水后说:

“我要杀人。”“可你不应该杀她呀。”

他指着慧兰轻声说,接着又指指院外:

“你应该杀她的父母。”

国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开始被警察迷惑住了。

警察问:“你一个小孩杀得了两个大人吗?”

国庆回答:“杀得了。”

警察点点头说:“我相信,可是外面还有很多人,他们会保护你要杀的人。”他看到国庆有些不知所措后,就伸出手说:

“我帮你去杀他们,行吗?”

他的声音是那样的亲切,终于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助自己了。这时的国庆完全被他迷惑了,当他伸出手来时,国庆不由地将菜刀递给了他。他拿住菜刀后就扔到了一旁,那时国庆根本没有注意这个动作,长时间的委屈和害怕终于找到了依靠,国庆扑过去抱住他的身体哭起来。警察却一把提起国庆脖后的衣领,走了出去。我的同学使劲仰起脖子,被那个高大的男人提着在人群闪出的路上走去。即便这时,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束手被擒。他的哭声因为呼吸困难,变成了长短不一的呜呜声。诬陷

我们的教师有着令人害怕的温柔,这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有点像我后来见到的苏宇的父亲。他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可他随时都会突然给予我们严厉的惩罚。

他的妻子似乎是在乡下一个小集镇上卖豆腐,这个穿着碎花衣服的年轻女人,总是在每个月的头几天来到学校,有时候她还会带来两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小女孩。当时我们都觉得她很漂亮,她有一个习惯动作就是经常伸手去搔屁股。听说她所在地方的人都叫她豆腐西施。她每次来到,我们的老师就要愁眉苦脸,因为他刚刚领到的工资必须如数交给她,她再从中拿出一点给他。那时候她总要尖声细气地训斥我们的老师:“皱什么眉?晚上需要我了你就笑嘻嘻,要你拿钱你就要哭了。”我们当初都弄不明白老师为何一到晚上就会笑嘻嘻。我们给老师的妻子起了个绰号叫皇军,她就像是扫荡的日本鬼子,每个月都来扫荡老师的钱袋。

这个绰号是谁想出来的,我已经记不起来。可我忘不了那一次国庆跑进教室时的有趣神态,他将黑板擦往讲台上使劲敲几下,然后庄重其事地宣布,说老师要迟一些再来,因为——“皇军来了。”国庆那一次可真是胆大包天了,他竟然还敢接下去这么说:“汉奸正陪着她呢。”这个小学二年级的孩子,必须为他的聪明付出代价。几乎同时有二十来个同学揭发了他,皇军的丈夫,我们的老师站在讲台上脸色铁青,那时的国庆吓得满头大汗。我也吓傻了,我不知道老师会怎样处罚国庆,不仅是我,就是那些揭发国庆的同学也都有些不安。我们当初的年龄对即将来到的处罚,有着强烈的恐惧,即便这种处罚是针对别人的。

老师可怕的脸色足足保持了有一分钟,随即突然变得笑眯眯了,他的脸色在转变的那一瞬间极其恐怖。他软绵绵地对国庆:“我会罚你的。”然后面向我们:“现在上课了。”我的同学整节课都脸色惨白,他以切实的害怕和古怪的期待等着老师对他的处罚。可是下课后老师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夹着讲义出去了。我不知道他这一天是怎样熬过来的,他自始至终坐在自己座位上,像个新来的同学那样胆怯地望着我们。他不再是那个热衷于在操场上奔跑的国庆,倒成了一只受不起惊吓的小猫。有几次我和刘小青走过去时,他嘴巴一歪一歪都快要哭出来了。直到下午放学以后,他完全地走出了校门,才突然像一头囚禁过久的豹一样狂奔乱跑了。当时我们都感到,不会有事了,我们断言老师肯定是忘了,而且皇军还在这儿呢,晚上老师一定又要忙着去笑嘻嘻了。

然而翌日上午的第一节课,老师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国庆站起来问他:“你说我应该怎么处罚你?”

彻底忘记这事的国庆,身体像是被推了一下地打了个寒战。他恐惧地望着老师,摇了摇头。

老师说:“你先坐下,好好想一想。”

老师让他好好想一想,其实是让他别忘了自己折磨自己。此后的一个月,国庆都过得暗无天日。总是在国庆忘记了处罚这事,显得兴高采烈时,老师就会突然来到他身旁,轻声提醒他:“我还没罚你呢。”这种引而不发的处罚,使国庆整日提心吊胆。这个可怜的孩子那些日子里,只要一听到老师的声音,就如树叶遇到风一样抖动起来。他只有在放学回家时才略感安全,可是第二天往学校走去时他又重新胆战心惊。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直到父亲对他的抛弃才算结束,而被另一种更为深远的不幸所代替。老师也许是由于怜悯,他不仅放弃了对国庆的恫吓,而且那些日子里,他想方设法寻找理由来表扬国庆。国庆的作业里有两个错字都能得满分,我一个错字没有才只能得九十分。在国庆母亲的兄妹来到之前,我们的老师曾带着国庆去见过他的父亲。嗓音温和的老师反复向那个混帐男人说明,国庆是多么听话多么聪明,学校里的老师没有不喜爱他的。听了老师冗长的赞美之后,国庆的父亲却是冷冷地说:

“你那么喜欢他,就收他做儿子算了。”

我们的老师毫不示弱,他笑眯眯地说:

“我倒是想收国庆做孙子。”

我自己在遭受处罚之前,曾经十分崇敬和喜爱我们的老师。当王立强领着我最初来到学校时,老师织毛衣的模样让我万分惊奇,我从未见过男人织毛衣。王立强把我带到他身边,让我叫他张老师时,我才知道这个滑稽的男人是我的老师。他当初显得亲切和蔼,我记得他用手抚摸我的肩膀,说出一句让我受宠若惊的话:

“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座位的。”

他确实这样做了,我被安排到第一排的中央。他讲课时,除非要在黑板上写字才会站到讲台后面去,别的时候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将他的讲义摊开放在我的桌上,双手撑住我的课桌,唾沫横飞地讲着。我倾听时,仰起的脸上饱尝了他的唾沫,犹如在细雨中听课。而且他还能时时发现自己的唾沫已经飞到了我的脸上,于是他时时伸过来沾满粉笔灰沫的手,替我擦去他的唾沫。往往是一节课下来,我的脸就要像一块花布那样色彩纷呈了。我第一次接受他的处罚,是三年级的第一学期。一场在冬天来到的大雪,使我们这些忘乎所以的孩子,在操场上展开了雪球的混战。我的倒霉是将一个应该扔向刘小青的雪球,错误地击在了一个女同学的脑袋上。我现在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这个娇滴滴的女孩发出的哭喊,现在听起来像是遭受了调戏似的。她向老师指控了我。

于是刚刚坐下的我,被老师从座位里叫了出来。他让我到外面去捏一个雪球玩玩,当时我以为他是在讽刺我,我在座位上站着不敢动,他也仿佛把我忘了似的继续讲课,过了一会他才奇怪地说:“你怎么还不去?”我这才走到教室外面,去捏了一个雪球。我重新回到教室时,老师正在朗诵课本上有关欧阳海的故事,他的朗诵犹如一条山路似的高高低低,让我站在门边不敢出声。他终于朗诵完一个大段,走到了讲台后面,要命的是他看都没看我。他对我的遗忘使我心里发慌。他在黑板上写字时,我怯生生地对他说:“老师,雪球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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