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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接近的一册,也可能是最令人亲切的,不过它也是令人不安的。
这是我从1986年至1998年的写作旅程,十多年的漫漫长夜和那些晴朗
或者阴沉的白昼过去之后,岁月留下了什么?我感到自己的记忆只能点点滴滴地出
现,而且转瞬即逝。回首往事有时就像是翻阅陈旧的日历,昔日曾经出现过的欢乐
和痛苦的时光成为了同样的颜色,在泛黄的纸上字迹都是一样的暗淡,使人难以区
分。这似乎就是人生之路,经历总是比回忆鲜明有力。回忆在岁月消失后出现,如
同一根稻草漂浮到溺水者眼前,自我的拯救仅仅只是象征。同样的道理,回忆无法
还原过去的生活,它只是偶然提醒我们:过去曾经拥有过什么?而且这样的提醒时
常以篡改为荣,不过人们也需要偷梁换柱的回忆来满足内心的虚荣,使过去的人生
变得丰富和饱满。我的经验是写作可以不断地去唤醒记忆,我相信这样的记忆不仅
仅属于我个人,这可能是一个时代的形象,或者说是一个世界在某一个人心灵深处
的烙印,那是无法愈合的疤痕。我的写作唤醒了我记忆中无数的欲望,这样的欲望
在我过去生活里曾经有过或者根本没有,曾经实现过或者根本无法实现。我的写作
使它们聚集到了一起,在虚构的现实里成为合法。十多年之后,我发现自己的写作
已经建立了现实经历之外的一条人生道路,它和我现实的人生之路同时出发,并肩
而行,有时交叉到了一起,有时又天各一方。因此,我现在越来越相信这样的话—
—— 写作有益于身心健康,因为我感到自己的人生正在完整起来。写作使我拥有
了两个人生,现实的和虚构的,它们的关系就像是健康和疾病,当一个强大起来时,
另一个必然会衰落下去。于是,当我现实的人生越来越贫乏之时,我虚构的人生已
经异常丰富了。
这六册中短篇小说选集所记录下来的,就是我的另一条人生之路。与现实的人
生之路不同的是,它有着还原的可能,而且准确无误。虽然岁月的流逝会使它纸张
泛黄字迹不清,然而每一次的重新出版都让它焕然一新,重获鲜明的形象。这就是
我为什么如此热爱写作的理由。
话剧《三姊妹·等待戈多》笔谈
契诃夫的等待
安·巴·契诃夫在本世纪初创作了剧本《三姊妹》,娥尔加、玛莎和衣丽娜。
她们的父亲是一位死去的将军,她们哥哥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大学教授。她们活着,
没有理想,只有梦想,那就是去莫斯科。莫斯科是她们童年美好时光的证词,也是
她们成年以后唯一的向往。她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待着,岁月流逝,她们依
然坐在各自的椅子里,莫斯科依然存在于向往之中,而“去”的行为则始终作为一
个象征,被娥尔加、玛莎和衣丽娜不断透支着。这个故事开始于一座远离莫斯科的
省城,也在那里结束。这似乎是一切以等待为主题的故事的命运,周而复始,叙述
所渴望到达的目标,最终却落在了开始处。半个世纪以后,萨缪尔·贝克特写下了
《等待戈多》,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这两个流浪汉进行着重复的等待,等待
那个永远不会来到的名叫戈多的人。最后,剧本的结尾还原了它的开始。这是两个
风格相去甚远的剧作,它们风格之间的距离就像它们所处的两个时代一样遥远,或
者说它们首先是代表了两个不同的时代,其次才代表了两个不同的作家。又是半个
世纪以后,林兆华的戏剧工作室将《三姊妹》和《等待戈多》变成了《三妹妹·等
待戈多》,于是另一个时代介入了进去。有趣的是,这三个时代在时间距离上有着
平衡后的和谐,这似乎是命运的有意选择,果真如此的话,这高高在上的命运似乎
还具有着审美的嗜好。促使林兆华将这样两个戏剧合二为一的原因其实十分简单,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等待”。“因为‘等待’,俄罗斯的‘三姊妹’与巴黎的
‘流浪汉’在此刻的北京相遇。”可以这么说,正是契诃夫与贝克特的某些神合之
处,让林兆华抓到了把柄,使他相信了他们自己的话:“一部戏剧应该是舞台艺术
家以极致的风格去冲刺的结果。”这段既像宣言又像广告一样的句子,其实只是为
了获取合法化的自我辩护。什么是极致的风格?一九○一年的《三妹妹》和一九五
一年的《等待戈多》可能是极致的风格,而在一九九八年,契诃夫和贝克特已经无
须以此为生了。或者说,极致的风格只能借用时代的目光才能看到。在历史眼中,
契诃夫和贝克特的叛逆显得微不足道,重要的是他们展示了情感的延续和思想的发
展。林兆华的《三妹妹·等待戈多》在今天可能是极致的风格,当然也只能在今天。
事实上,真正的意义只存在于舞台之上,台下的辩护或者溢美之词无法烘云托月。
将契诃夫忧郁的优美与贝克特悲哀的粗俗安置在同一个舞台和同一个时间里,令人
惊讶,又使人欣喜。林兆华模糊了两个剧本连接时的台词,同时仍然突出了它们各
自的语言风格。舞台首先围起了一滩水,然后让水围起了没有墙壁的房屋,上面是
夜空般宁静的玻璃,背景时而响起没有歌词的歌唱。三姊妹被水围困着,她们的等
待从一开始就被强化成不可实现的纯粹的等待。而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只有被
驱赶到前台时才得以保留自己的身份,后退意味着衰老五十年,意味着身份的改变,
成为了中校和男爵。这两个人在时间的长河里游手好闲,一会儿去和玛莎和衣丽娜
谈情说爱,一会儿又跑回来等待戈多。这时候更能体会契诃夫散文般的优美和贝克
特诗化的粗俗,舞台的风格犹如秀才遇到了兵,古怪的统一因为风格的对抗产生了
和谐。贝克特的台词生机勃勃,充满了北京街头的气息,契河夫的台词更像是从记
忆深处发出,遥远的像是命运在朗诵。林兆华希望观众能够聆听,“听听大师的声
音”,他认为这样就足够了。聆听的结果使我们发现在外表反差的后面,更多的是
一致。似乎舞台上正在进行着一场同性的婚姻,结合的理由不是相异,而是相同。
《三姊妹》似乎是契诃夫内心深处的叙述,如同那部超凡脱俗的《草原》,沉着冷
静,优美动人,而不是《一个官员的死》这类聪明之作。契诃夫的等待犹如不断延
伸的道路,可是它的方向并不是远方,而是越来越深的内心。娥尔加在等待中慢慢
老起来;衣丽娜的等待使自己失去了现实对她的爱——男爵,这位单相思的典型最
终死于决斗;玛莎是三姊妹中唯一的已婚者,她似乎证实了这样的话:有婚姻就有
外遇。玛莎突然爱上了中校,而中校只是她们向往中的莫斯科的一个阴影,被错误
地投射到这座沉闷的省城,阳光移动以后,中校就被扔到了别处。跟随将军的父亲
来到这座城市的三姊妹和她们的哥哥安德列,在父亲死后就失去了自己的命运,他
们的命运与其掌握者——父亲,一起长眠于这座城市之中。安德列说:“因为我们
的父亲,我和姐妹们才学会了法语、德语和英语,衣丽娜还学会了意大利语。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