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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短篇集(12)



作者,而且这样的恶习在每一个时代都是蔚然成风,当胡安·鲁尔福以自己杰出的

写作从而获得永生昌,另一类作家伤害文学的写作,也就是写作的恶习也同样可以

超越死亡而世代相传。这就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为什么要区分作品的浩瀚和作品的

数量的理由,也是柯尔律治寻找第四类阅读的势情所在。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文章

里继续写道:“当有人对卡洛斯·维洛说我能够整段整段地背诵《佩德罗·巴拉莫》

时,我依然沉醉在胡安·鲁尔福的作品中。其实,情况还远不止于此;我能够背诵

全书,且能倒背,不出大错。并且我还能说出每个故事在我读的那本书的哪一页上,

没有一个人物的任何特点我不熟悉。”

写作永不结束的事实,一切优秀作品中存在的事实在这里,作为一位杰出作家

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显示出了同样杰出的阅读天赋。还有什么样的阅读能够像马

尔克斯这样持久、赤诚、深入和广泛?就是对待自己的作品,马尔克斯也很难做到

不出大错地倒背。在柯尔律治欲言又止之处,加西亚·马尔克斯更为现实地指出了

阅读存在着无边无际的广泛性。对马尔克斯而言,完整的或者片断的,最终又是不

断地对《佩德罗·巴拉莫》的阅读过程,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是一次次写作的过程,

“没有一个物的任何特点我不熟悉”,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阅读成为了另一支笔,

不断复写着,也不断续写着《佩德罗·巴拉莫》。不过他没有写在纸上,而是写进

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之河。然后他换了一支笔,以完全独立的方式写下了《百年孤

独》,这一次他写在了纸上。

事实上,胡安·鲁尔福在《佩德罗·巴拉莫》和《烈火中的平原》的写作中,

已经显示了写作永不结束的事实,这似乎是一切优秀作品中存在事实。就像贝瑞逊

赞扬海明威《老人与海》“无处不洋溢着象征”一样,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

巴拉莫》也具有了同样的品质。作品完成之后写作的未完成,这几乎成为了《佩德

罗·巴拉莫》最重要的品质。在这部只有一百多而的作品里,似乎在每一个小节的

后可以将叙述继续下去,使它成为一部一千页的书,成为一部无尽的书,可是谁也

无法继续《佩德罗·巴拉莫》的叙述,就是胡安·鲁尔福自己也同样无法继续。虽

然这是一部永远有待于完成的书,可它又是一部永远不能完成的书。不过,它始终

是一部敞开的书。

胡安·鲁尔福没有边界的写作,也取消了加西亚·马尔克斯阅读的边界。这就

是马尔克斯为什么可以将《佩德罗·巴拉莫》背诵下来,就像胡安·鲁尔福的写作

没有完成一样,马尔克斯的阅读在每一次结束之后也同样没有完成,如同他自己的

写作。现在,我们可以理解加西亚·马尔克斯为什么在胡安·鲁尔福的作品里读到

了索福克勒斯般的浩瀚,是因为他在一部薄薄的书中获得了无边无际的阅读。同时

也可以理解马尔克斯的另一个感受;与那些受到人们广泛谈论的经典作家不一样,

胡安·鲁尔福的命运是——受到了人们广泛的阅读。

字与音

博尔赫斯在但丁的诗句里听到了声音,他举例《地狱篇》第五唱中的最后一句

——“倒下了,就像死去的躯体倒下。”博尔赫斯说: “为什么令人难忘?

就因为它有‘倒下’的回响。”他感到但丁写出了自己的想象。出于类似的原因,

博尔赫斯认为自己发现了但丁的力度和但丁的精美,关于精美他补充道: “我们

总是只关注佛罗伦萨诗人的阴冷与严谨,却忘了作品所赋予的美感、愉悦和温柔。”

“就像死去的躯体倒下”,在但丁这个比喻中,倒下的声音是从叙述中传达出来的。

如果换成这样的句式———“倒下了,扑通一声。”显然,这里的声音是从词语里

发出的。上述例子表明了博尔赫斯所关注的是叙述的特征,而不是词语的含义。为

此他敏感地意识到诗人阴冷和严谨的风格与叙述里不断波动的美感、愉悦和温柔其

实是相对称的。

如果想在阅读中获得更多的声响,那么荷马史诗比《神曲》更容易使我们满足。

当“人丁之多就像春天的树叶和鲜花”的阿开亚人铺开他们的军队时,又像“不同

部族的苍蝇,成群结队地飞旋在羊圈周围。”在《伊利亚特》里,仅仅为了表明统

率船队的首领和海船的数目,荷马就动用了三百多行诗句。犹如一场席卷而来的风

暴,荷马史诗铺天盖地般的风格几乎容纳了世上所能发出的所有声响,然而在众声

喧哗的场景后面,叙述却是在宁静地展开。当这些渴望流血牺牲的希腊人的祖先来

到道路上时,荷马的诗句如同巴赫的旋律一样优美、清晰和通俗。

兵勇们急速行进,穿越平原,脚下掀卷起一股股浓密的泥尘,密得就像南风刮

来弥罩峰峦的浓雾———与但丁著名的诗句几乎一致,这里面发出的声响不是来自

词语,而是来自叙述。荷马的叙述让我们在想象中听到这些阿开亚兵勇的脚步。这

些像沙子铺满了海滩一样铺满了道路的兵勇,我可以保证他们的脚会将大地踩得轰

然作响,因为卷起的泥尘像浓雾似的遮住了峰峦。关于浓雾,荷马还不失时机地加

上了幽默的一笔: “它不是牧人的朋友,但对小偷,却比黑夜还要宝贵。”在

《歌德谈话录》里,也出现过类似的例子。歌德在回忆他的前辈诗人克洛普斯托克

时,对爱克曼说: “我想起他的一首颂体诗描写德国女诗神和英国女诗神赛跑。

两位姑娘赛跑时,甩开双腿,踢得尘土飞扬。”在歌德眼中,克洛普斯托克是属于

那种“出现时是走在时代前面的,他们仿佛不得不拖着时代走,但是现在时代把他

们抛到后面去了”。我无缘读到克洛普斯托克那首描写女诗神赛跑的诗,从歌德的

评价来看,这可能是一首滑稽可笑的诗作。歌德认为克洛普斯托克的错误是“眼睛

并没有盯住活的事物”。

同样的情景在荷马和克洛普斯托克那里会出现不同的命运,我想这样的不同并

不是出自词语,而是荷马的叙述和克洛普斯托克的叙述绝然不同。因为词语是人们

共有的体验和想象,而叙述才是个人的体验和想象。莱辛说: “假如上帝把真理

交给我,我会谢绝这份礼物,我宁愿自己费力去把它寻找到。”我的理解是上帝乐

意给予莱辛的真理不过是词语,而莱辛自己费力找到的真理才是他能够产生力量的

叙述。

在了解到诗人如何通过叙述表达出语言的声音后,我想谈一谈音乐家又是如何

通过语言来表达他们对声音的感受。我没有迟疑就选择了李斯特,一方面是因为他

的文字作品精美和丰富,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博学多识。在《以色列人》一文中,

李斯特描述了他和几个朋友去参加维也纳犹太教堂的礼拜仪式,他们聆听了由苏尔

泽领唱的歌咏班的演唱,事后李斯特写道: 那天晚上,教堂里点燃了上千支蜡烛,

宛若寥寥天空中的点点繁星。在烛光下,压抑、沉重的歌声组成的奇特合唱在四周

回响。他们每个人的胸膛就像一座地牢,从它的深处,一个不可思议的生灵奋力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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