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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无动于衷,很久后才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十分惊恐。
“不,是现在。”母亲说。
她在母亲身后站了一会,她感到心烦意乱,于是她就走向窗口。在那里能望到大街,在大街上她能看到自己的欢乐。可是她却看到一个头发披在腰间,麻袋盖在背脊上,正一瘸一拐走着的背影。她不由哆嗦了一下,不由恶心起来。她立刻离开窗口。这时她听到楼梯在响了,那声音非常熟悉,十多年来纹丝未变。她知道是父亲回来了。她立刻变得兴奋起来,赶紧跑过去将门打开。那声音蓦然响了很多,那声音越来越近。她看到了父亲已经花白的头发。便欢快地叫了一声,然后迎了上去。父亲微笑着,用手轻轻在她头上拍了一下,和她一起走进家中。她感到父亲的手很温暖,她心想自己只有这么一个父亲。她记得自己七岁那年,有一个大人朝她走来,送给了她一个皮球。母亲告诉她:“这是你的父亲。”从此他和她们生活在一起了。他每天都让她感到亲切,感到温暖。可是不久前,母亲突然脸色苍白地对她说:“我夜间常常听到你父亲走来的脚步声。”她惊愕不已,当知道母亲指的是另一个父亲时,不禁惶恐起来。这另一个父亲让他觉得非常陌生,又非常讨厌。她心里拒绝他的来到,因为他会挤走现在的父亲。
他感到父亲轻快的脚一迈入家中就立刻变得沉重起来,那时候母亲正抬起头来惊恐不安地望着他。她发现母亲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了。
那时候黄昏已经来临,天色正在暗下来。一个戴着大口罩的清洁工人在扫拢着一堆垃圾。扫帚在水泥地上扫过去,发出了一种刷衣服似的声音,扬起的灰尘在昏暗中显得很沉重。此刻街上行人寥寥,而那些开始明亮起来的窗口则蒸腾出了热气,人声从那里缥缈而出。街旁商店里的灯光倾泻出来,像水一样流淌在街道上,站在柜里暂且无所事事的售货员那懒洋洋的影子,被拉长了扔在道旁。那个清洁工人此刻从口袋里掏出了火柴,划亮了那堆垃圾。
他看到一堆鲜血在熊熊燃烧,于是阴暗的四周一片明亮了。他走到燃烧的鲜血旁,感到噼噼啪啪四溅的鲜血有几滴溅到了他的脸上,跟火星一样灼烫。这时他感到自己手中正紧握着一根铁棒,他将手中的铁棒伸了过去,但又立刻缩回。他感到只一瞬间工夫铁棒就烧红了,握在手中手也在发烫。此刻那几个人正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于是他将铁棒在半空中拚命地挥舞了起来,他仿佛看到一阵阵闪烁的红光。那几个人仍在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他们没有逃跑是因为不敢逃跑。于是他停止了挥舞,而将铁棒刺向走来的他们。他仿佛听到一声漫长几乎是永无止境的“嗤——”的声音,同时他仿佛看到几股白烟正升腾而起。然后他将铁棒浸入黑黑的墨汁中,提出来后去涂那些已被刺过的疮口,通红通红的疮口立刻都变得黝黑无比。他们就这样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这时疯子心满意足地大喊一声:“墨!”
那几个人走过去的时候,显然看到了这个疯子。看到疯子将手伸入火堆之中,又因为灼烫猛地缩回了手。然后又看到疯子的手臂如何在挥舞,挥舞之后又如何朝他们指指点点。他们还看到疯子弯下腰把手指浸入道旁一小滩积水中,伸出来后再次朝他们指指点点。最后他们听到了疯子那一声古怪的叫喊。所有一切他们都看到都听到,但他们没有工夫没有闲心去注意疯子,他们就这样走了过去。
往往是这样,所有地方尚在寂静之中时,影剧院首先热烈起来了。它前面那块小小的空地已经被无数双脚分割,还有无数双脚正从远处走来,于是他们又去分割那条街道。那个时候电影还没有开映,口袋里装着电影票的人正抽着烟和没有电影票的人闲聊。而没有电影票的人都在手中举着一张钞票,朝那些新加入进来的人晃动。售票窗口已经挂出了“满”的招牌,可仍然有很多人挤在那里,他们假设那窗口会突然打开,几张残余的票会突然出现在里面。他们的脚下有一些纽扣散乱地躺着,纽扣反映出了刚才他们在这里拚抢的全部过程。这个时候一些人从口袋里拿出电影票进去了,他们进去时没有忘记向那些无票的打个招呼。于是那人堆开始出现空隙,而且越来越大。最后只剩下那些手里晃动着钞票的人,就是这时候他们仍然坚定地站在那里,尽管电影已经开演。他感到自己手中挥舞着一把砍刀,砍刀正把他四周的空气削成碎块。他挥舞了一阵子后就向那些人的鼻子削去,于是他看到一个个鼻子从刀刃里飞了出来,飞向空中。而那些没有了鼻子的鼻孔仰起后喷射出一股股鲜血,在半空中飞舞的鼻子纷纷被击落下来。于是满街的鼻子乱哄哄地翻滚起来。“劓!”他有力地喊了一声,然后一瘸一拐走开了。
那时候,有一个人手里举着几张电影票出现了,于是所有的人都一拥而上。那人求饶似的拚命叫喊声离疯子越来越远。
咖啡厅里响着流行歌曲,歌曲从敞着的门口流到街上,随着歌曲从里面流出了几个年轻人。他们嘴里叼着万宝路,鼻子里哼着歌曲来到了街上。他们是天天要到这里来的,在这里喝一杯雀巢咖啡,然后再走到街上去。在街上他们一直要逛到深更半夜。他们在街上不是大声说话,就是大声唱歌。他们希望街上所有的人都注意他们。
他们走出咖啡厅时刚好看到了疯子,疯子正挥舞着手一声声喊叫着“”走来。这情景使他们哈哈大笑。于是他们便跟在了后面,也装着一瘸一拐,也挥舞着手,也乱喊乱叫了。街上行走的人有些站下来看着他们,他们的叫唤便更起劲了。然而不一会他们就已经精疲力竭,他们就不再喊叫;也不再跟着疯子。他们摸出香烟在路旁抽起来。
砍刀向那些走来的人的膝盖砍去了,砍刀就像是削黄瓜一样将他们的下肢砍去了一半。他看到街上所有人仿佛都矮了许多,都用两个膝盖在行走了。他感到膝盖行走时十分有力,敲得地面咚咚响。他看到满地被砍下的脚正在被那些膝盖踩烂,像是碾过一样。街道是在此刻开始繁荣起来的。这时候月光灿烂地飘洒在街道上,路灯的光线和商店里倾泻而出的光线交织在一起,组成了像梧桐树阴影一般的光块。很多双脚在上面摆动,于是那组合起来的光亮时时被打碎,又时时重新组合。街道上面飘着春夜潮湿的风和杂乱的人之声。这个时候那些房屋的窗口尽管仍然亮着灯光,可那里面已经冷清了,那里面只有一两个人独自或者相对而坐。更多的他们此刻已在这里漫步。他们从商店的门口进进出出,在街道上来来往往。
他看到所有走来的人仿佛都赤身裸体。于是刀向那些走来的男子的下身削去。那些走来的男子在前面都长着一根尾巴,刀砍向那些尾巴。那些尾巴像沙袋似地一个一个重重地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破裂后从里面滚了奇妙的小球。不一会满街都是那些小球在滚来滚去,像是乒乓球一样。
她从商店里走出来时,看到街上的人像两股水一样在朝两个方向流去,那些脱离了人流而走进两旁商店的人,看去像是溅出来的水珠。这时候她看到了那个疯子,疯子正一瘸一拐地走在行人中间,双手挥舞着,嘴里沙哑地喊叫着“宫”。但是走在疯子身旁的人都仿佛没有看到他,他们都尽情地在街上走着。疯子沙哑的喊叫被他们杂乱的人声时而湮没。疯子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她开始慢慢往家走去。她故意走得很慢。这两天来她总是独自一人出来走走,家中的寂静使她难以忍受,即便是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会让她吓一跳。
尽管走得很慢,可她还是觉得很快来到了家门口。她在楼下站了一会,望了望天上的星光,那星光使此刻的天空璀璨无比。她又看起了别家明亮的窗户,轻微的说话声从那里隐约飘出。她在那里站了很久,然后才慢吞吞地沿着楼梯走了上去。她刚推开家门时,就听到了母亲的一声惊叫:”把门关上。”她吓了一跳,赶紧关上门。母亲正头发蓬乱地坐在门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