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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史诗(36)



“我是说,他们在这里吃饭,家里没准备菜吧?”老外婆说。人老了就不争气,会像动物和孩子一样护食,她生怕自己有限的一点饭食再给人打土豪打去。

母亲做了个叫她回屋的手势。欧阳雪这时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大声喊:“饿死了饿死了!”

“饿死了你还在这里嘛!”母亲说。

“家里来客人了,不要大声大气的!”老外婆对欧阳雪说。

欧阳雪已经跟小菲差不多高,只是细条条像支笋。她直闯饭厅,手抓起一根胡萝卜条就嚼,眼睛飞快地四处搜寻,看下一次下手的目标是什么。小菲已跟进来,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一下。她又喊:“学校大扫除!饿死了!”

老外婆还是以她自认为的悄声悄气说:“本来菜就不多,还有这么多客人,小雪要懂事……”

小菲母亲这时用蛋粉冲了一碗蛋花汤,加了牛奶白糖,叫小菲端进去送给欧阳萸。就告诉那些不识相的,老欧有病,饿不得,请大家包涵,母亲这样教诲小菲。

刚刚把蛋花汤端到客厅,六个人全部站起身,说走了走了,改天再来看欧副院长!

欧阳萸坐在原地扬手送客。小菲把蛋花汤放在茶几上,见欧阳萸已关上了客厅的门。青了两个多月的脸这时是紫红的,“铁蛋儿哥”的头发在怒气中直打颤。他指着小菲,用极限的低音量说:“人家来看看我,你们就在那里没完没了地‘吃’啊‘吃’的,好像人家真欠这一顿饭!我脸都要放到抽屉里去了!……”

小菲说他们磨蹭着不走,可不就欠这一顿饭。欧副院长以为一顿饭伸伸手就来的吗?为这顿饭小菲的母亲鞋掌子都走掉了!

欧阳萸想说什么,又忘了似的,脸不再紫红,变得紫黑。他腿一软,坐到沙发上。人太没分量了,沙发把他往上抛了抛。他的头埋在纤长的手里,肩膀一耸一耸。不得了,他怎么哭了?!从他刚回来小菲就在心里存着疑团:他不止身体有病,他更有心病。有一点精神失常的样子在他一对大而浪漫的眼睛里时隐时现。受了某种心灵的重创。女人留的创伤。错不了。

“我想有个人谈谈。”他说。

又来了吧?她小菲不是他可以谈话的那个人。

“来了几个谈得来的人,你们还把他们赶走了!”

小菲已经把他抱在怀里。忽然他的头撞起她的肩膀来:“饿死多少人!……昨天还跟我打招呼的老头,夜里就饿死了。一个年轻女人,月子里的孩子死了,她就让自己公婆呷她的奶,一家人都呷她的奶,她先死了,老的小的也都死了……还有一家人,老人们不肯吃粮,说他们吃了没用,该让给劳动力吃,成年人不肯吃,让给孩子和老人吃,都饿死了,还剩几斤高粱面没舍得吃。这国家是怎么了,小菲?怎么有这么多混帐干部,闭着眼浮夸,把老百姓饿死那么多,淮北一个村一个村都空了,不是逃荒出去,就是饿死!……”

小菲愧怍不堪。男女之情怎么可能把他伤成这样?他到底是男人,有更深广的忧患主导他的喜怒哀乐。她以小女子之心去度测他的痛苦创伤,不仅可笑,而且可耻。她要以另一场恋爱来报复的,是这么个人!和一个用乳汁哺养老人、丈夫的年轻女人去对比,她的痛苦是渺小的。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三部分

霓虹灯下的哨兵里(4)

从那天她穿上那条深玫瑰红的连衣裙到现在,她已明白此生注定不能移情了。是悲剧是苦果,她都不可能从她对他的爱中分心。想分心是愚蠢的,报复到头是报复了她自己。陈益群不乏优秀之处,而她对欧阳萸的弱点都充满柔情。在他半人半鬼地从乡下回来时,她对他的爱又一次猛烈发作。她奇怪是什么让失意的欧阳萸如此动人。

他的健康时好时坏。肝病见轻,又发作了胃出血。再次奄奄一息住进医院。小菲坐在他床边,见他躺在瓶瓶罐罐中间,网在纵横交错的管子里,两只大眼睛从天花板的一边,游走到另一边。她知道那是他的思维在踱步。他还是想找个人谈谈,谈深,谈透。

“去把方大姐叫来,和你谈谈吧?”小菲说。

他摇摇头。

“你说什么她也不会生你气……”

他的思维困兽一样,只管在笼子里踱步,一头到另一头,再踱回来。忽然他用曾经的音量和底气说:“老百姓遭这样大的殃,就该他们负责!”

“方大姐?”

“还有她的省长外子。这个省从解放初期到现在都是激进、过度,搞浮夸在全国数一数二。我怎么能和这种人谈话?再也没话跟他们谈了!小菲,为什么一种原本只有一点谬误的政策,从上到下贯彻下来就会成为灾难?一层层的官员都把自己的无耻和祸心掺进去,人性当中有多少无耻?从上到下贯彻的主张总是偏差越来越大,极少人能在贯彻过程中公允无私。小菲,我已经有半年不说话了。”

她说她很高兴他现在终于跟她说了。

“可是和你说有什么用?”他苦笑着说。

她想至少她可以做他的物质支持者。她可以去搜罗食品把他物质的存在催得壮实一点。小菲是自甘政治盲的女人,她就知道这个时期给丈夫最好的爱情形式是让他吃好。

一天母亲从菜市买了几只田鸡。皮全剥干净了,肉是粉红色的。母亲拎着一串粉扑扑的肉对着太阳自语:“你们是假装田鸡吧?你们肯定是蛤蟆。哎呀,不验明正身喽,搁在锅里都是我一个肉菜……”她把“肉菜”烧熟,满房子喷香,让欧阳雪尝一只大腿,把小姑娘鲜美得眉飞色舞。母亲又自言自语:“你们也就是名声难听点,吃是顶田鸡吃的。”她让小菲趁热把蛤蟆肉送到医院去。

第二天小菲一早就去菜市场。是个大雨天,她在臭哄哄的泥泞上溜冰,最终把那个卖假田鸡的男孩找到了。不明真相的四爪肉体又比昨天的价涨了三成。小菲一边挑田鸡一边假装压他的价,他说:“阿姨我一夜才抓这几个!”

小菲说:“噢,是夜里抓呀。怎么抓?”

“在塘边上站着,手里拎个竿子,上头吊根线,线头上拴个棉花球。你在棉花球上撒泡尿,就等吧。”他伸出腿,又伸出胳膊,“你看,蚊子把我咬的!”

一斤蛤蟆最低也得五块钱。怎么也压不下去了。小菲台上台下地蹦跶,蹦跶一个月就值几十只癞蛤蟆。她让男孩过秤,看男孩黑爪子样的手老练地拨弄秤砣。时光倒流到从前,这是个能当上地主的孩子,精明勤劳。“你这又不是田鸡,是癞蛤蟆,还这么死贵!”小菲发现自己母亲不饶人的精神在她身上体现了出来。

“蛤蟆不一样吃?”

“是不是一样吃另说,价钱就不能跟田鸡一样!”小菲得意:轻而易举就诈出真情来。谁说她小菲缺心眼?

“蛤蟆更好!肥!看这肚里的油!大补!”

她看着这位小小的老江湖,笑了,饥饿培训人才呢。过去打死她她也不会吃蛤蟆,现在看重它那一肚子油,看重它“大补”。饥饿也调教人的胃口。

小菲这天晚上乘车来到郊区,找了一片水塘。她穿一身旧军衣,戴一顶斗笠,乍看像个卖猫鱼的贩子。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漆黑的水塘一股烂荷叶腐臭。她把一根系着线绳的竹棍伸到水里,突然记起那个秘诀:要在棉球上撒一泡尿。旷野里撒尿?她已生疏了这项行军野营的生存本领。平时她最憋不住小便,这时却无论怎样也尿不出来。蛐蛐儿叫声都停了,连它们都息声敛气地在听她的动静。等她束好皮带,觉得这次冒险真有些荒谬,绝对不能告诉欧阳萸。站了一会,不见蛤蟆来,倒把蚊子等来了。临出发前她抹了一整盒万金油,只有脸上没抹,怕辣了眼睛。现在蚊子就扑她的脸。她只得用另一只手给头脸轰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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