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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放下电话,吴川已站在我面前。身上一股刺鼻的寒气。她在餐馆门口站了至少十分钟。我说你早来了干嘛不进来?她只是平淡地把我的丝巾放在我的椅背上,说,不太冷。她手在大背包里摸。我说,把包拿下来,坐会儿,想吃点什么?她把手从脖子后面一抽,我看见一条暗金的弧光。非常古雅的一条长纱巾,自来旧,金色很含蓄、暧昧,掺了旧旧的秋香色和锈色。变色龙似的,从哪个光调看它都让你小小地意外。
“你要吗?”吴川问我。
她的样子是随时准备我不要的。
“很漂亮!”我说。那给你吧。她也是漫不经意地把它往我椅背上一搭。我谢了她,她像没听见。叫她坐下吃点什么,她说她下面还有一节课,得马上回课堂去。再转过头,她小小的人儿已经给她的大背包挡住了。本想给佳士瓦和她介绍一下,她连嘴都没让我插上。
很漂亮。佳士瓦说。
丝巾还是女孩?我问。
你妹妹和丝巾都很漂亮。
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妹妹?
到厨房里把那个意大利老厨子拉出来──他视力只有零点一,是靠手感和嗅觉烹饪──他一眼也看得出你们是姐妹俩。佳士瓦说。
不过我是她的下脚料做的。
不过我先见到你的,先入为主。
我把丝巾拿过来。崭新的气味、质感。吴川把它随便往背包里一揉,和她乱七八糟的书、笔,绒衣塞作一团。她是真不经心,还是存心要减低送我礼物的生硬和隆重而故作不经心呢?她为了来见我,早早就跑到餐厅门口了,在冷风里站了那么久。她今天下午去了Marshfield还是Bloomingdale,花多少心思和时间选了这条长丝巾?她一定觉得我原有的那条太凑合,她认为我配更华贵的东西。黎若纳借这个二十一岁的吴川来评判我的审美格调,借吴川的手来操办我的形象设计,如此而已。所不合逻辑的是她巴巴地等在餐厅门外的芝加哥寒冬。
主菜来了的时候我们已经不能从容地吃了。佳士瓦不断看表。我们因为谈到我的童年而不断停下咀嚼。我讲的是我和父亲、外婆的生活。它让我讲成了一段充满阳光的日子。所有的悲剧细节都是自我解嘲。这就是黎若纳在一次次怀孕、一次次流产,最终留住了吴川的那段岁月。我告诉佳士瓦,外婆买了五只螃蟹,也养在米缸里。米缸可以养肥螃蟹,能从头年秋天养到来年春天,这样过春节能能吃上完全不宜时的螃蟹。螃蟹全钻到了米缸底下,外婆去用手刨,手指被钳住。我解救外婆时,发现了一扎扎的信,大部分是给爸的,一小部分是给我的。黎若纳多的是时间,用写信消磨。
说明你母亲还是爱你的,也爱你父亲。佳士瓦说。
她很滥情,反正她有的是感情,她不相信有人会不要她的感情。
你妹妹大概是个最幸福的女孩,大概。
我们起身,佳士瓦为我穿大衣。他把新的长丝巾挂在我脖子上。他钟情于吴川的选择。黎若纳一次要从香港回来看我。十七岁的我对同病室的人说:我妈星期五来看我。第二个星期五,我还是坐在医院的花园里等,怕探视时间过了,黎若纳给挡在楼下。一个二十五岁的病友很久没下过床,被捆绑在大大小小橡皮管子和支架中。她从鼻子里插的氧气管里对我笑,问我见到我妈没有。我告诉她我妈下星期五一定来,这星期她没买到从香港飞此地的机票。第三个星期五,二十五岁的女病友问香港的机票买到没有。她已经不再为我望眼欲穿,她已经在等待我的谎言破产。她是一个女军官,天天有男女老少众星捧月地围在她床边。第四个星期五,黎若纳把电话打到护士值班室,说她下星期肯定来。第五个星期四夜里,二十五岁的女病友死了。黎若纳还是没来。黎若纳造的孽可真够深重,二十五岁的一条生命都在我的等待中耗尽。量她也没脸皮再打电话来。爸说她已到达,突然收到香港急电又返回了香港。黄胆肝炎造成轻度肝腹水的我还远远没有成为黎若纳的急事。爸从此天天下午来医院。违反医院规矩,他不管,他的探视要抵上双份儿。半年后,爸带着康复的我去了邮局,在隔音室里的咆啸连外面的人都听得见。他说黎若纳抛弃一个孩子一次够了,不必再来第二次、第三次。五个星期五,一个女孩经历了五次抛弃。隔音室的门开了,黎若纳要和我说话。我摇摇头。这样多累?
第04节
第04节
那五个星期五,黎若纳把大家都累得够呛。把她自己也累着了。我可累不起了,连上楼梯都得爸背。隔音室的门又关了。爸还在张牙舞爪,口沫横飞。手突然停在半空中,听到那头有句令他意外的话。我没问他听到什么样的无赖借口,随黎若纳去编瞎话吧。她的借口打动了爸。她的借口一向打动爸。也只能打动他。外婆去世前,叫我把米缸里的信全烧掉。她说:你要信了那些信上的花言巧语的话,就脱下衣服看看你身上的疤。看她怎么把你弄成了个“花人”。
我看着舞台上的吉赛尔幽灵,怎么会有人把忧郁和感伤用肢体表白得这样好?语词是及不上的。语词表白忧郁和伤感都那么不得体,那么矫揉造作。我的右手被试试探探地拉住了。要告诉了佳士瓦这右手的功用,他会不会还拉它?这是一只掌握着许多人糜烂享乐的手,它在操纵出一声紧一声的糜烂呻吟时只有一个热望,毁了进入到这手心里来的东西。现在佳士瓦把他的手也交了进来。我该告诉他它冷酷而凶残,只想毁掉进入它掌握的东西。任何东西。
星期六晚上,我到吴川的公寓楼下接她。我邀请她吃螃蟹大餐。到了六点,她还没下来。我把车停进附近的收费停车场,上楼去了。她在家,就是不接电话。原因是有的,一个艺术学院的男生和她在一起。螃蟹大餐有了第二个客人。餐中头上包着义和团头巾的白种男生和我谈起伊拉克战争来。他让我意外:所有艺术学院的师生都仇恨布什的保皇党,他竟然是个战争支持者。理论是这样:动不动就斩人首的民族该灭绝。戴义和团头巾的小纳粹想挑起一场论战。我可不想累着自己,说他的理论有一部分道理。他问我哪一部分。我说一大部分。他搂了吴川一下,庆贺我对他的认同。
我很愿意和你这样的人谈话,他说。为它的纳粹理论队伍拉到一名壮丁,他觉得今晚赏光来吃饭吃对了。你一看就有思想,很有力量的性格。
你也是。我随口胡扯。管它呢,好话便宜得很。
吴川插嘴了,你觉得他怎么样?她用中国话问我。眼神把我弄成了家长。
还不错。这要你自己多了解才行。我说。什么时候认识的?一个礼拜有没有?我笑得很慈祥。
我们认识有半个学期了。他是文学系的。
我连吴川是什么系都不知道。我做了个眼色,叫她别讲中文,让小纳粹不舒服。小纳粹看出来了,笑着说他一点也没有不舒服。他不懂我们的谈话更利于他观察人的“非语言表达”。这是文学中最精华的东西:真的表达,往往在语言之外。他为显示自己的不平淡不乏味,故作偏执。他是个很聪明的人,那份聪明得兑上水,稀释稀释,就不会很腻人了。
吴川是倾心于他的。他说她肯定不敢在眉毛上穿洞,戴上眉环。吴川说那是因为她皮肤不好,爱发炎。他说得了吧。吴川说我们都是疤痕体质,她指我和她。小纳粹说:那太可惜了,不然你会蛮酷的。
我很想跟吴川说,别理他。多好一张脸?去捅出乱七八糟的窟窿来,疯啦?我当然不会说,没人来问我的意见。并且现在的孩子们,只会在年长人的反对中得到激励。反对越猛烈,他们越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