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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尼格教授背着光坐着,两个鞋底正面朝着我。他每咬一口苹果,逆着光线我可以看见他牙齿在果肉上溅起的细小水珠。翰尼格教授不吃荤腥,大致靠水果、生菜过活。他这样素净的饮食已吃了十来年,把身体的污染控制到最低点。但他却抽着一个大烟斗,常常在课间休息的十分钟里,急急忙忙上到楼顶平台,在那里一烟锅接一烟锅,回肠荡气地抽上二十分钟到三十分钟。每次上他的课,课间大家都在餐饮室吃够喝够,混到身上仅剩几个钢蹦儿才回教室也不会迟到。
我对他毫不负责的称赞满口说着“谢谢”。
我突然说:你认为我下学期的奖学金怎么样?
他没料到我会突如其来地务实,两个鞋底在我眼前停止了无端的抖动,使我看见$69.99旁边的减价印痕,红色的墨写上去的。在芝加哥烂污的雪里行走,这些痕迹保持着清晰是怎么回事呢?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翰尼格教授远不像他看上去那么大大咧咧,他在雪地里穿的是双旧皮靴,进了办公室才换上新鞋。他给人袜子也顾不得穿的马虎随便的形象不完全真实,他其实是个充满细节的仔细男人。因而他马马虎虎地夸奖你更不能当真,那做出来的马虎比真马虎更可怕。我一句实质性的发问就使他陷入了僵局。他存心放慢咀嚼动作,想在拖长的咀嚼过程中想出招儿来对付我。
我说:你能到系主任那里帮我说句好话吗?
他咽下苹果,拿起餐纸,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他说:我可以试试。
我觉得我这学期成绩突出,文字的发表量也该算大的。不是吗?我说。
当然当然。不过,在学院刊物上发表,并不是太了不得的事,他说。
得承认并没有太多人能在学院刊物上连续发表两篇小说。我笑眯眯地说。声音并不强劲,有一点暧昧的弦外之音。翰尼格教授和我一同出去吃过一次午餐。那是三个月前了。午餐后他邀请我到他的一位朋友家参加一次文学聚会。他为自己的殷勤打着哈哈开脱,说一个我这样的遥远国度来的外宾可以使那场聚会去掉些省份气、本地气,增加些国际性。我忘了我胡诌了些什么托辞,只记得从那以后翰尼格不再把我的作品当好的典范到课堂上去读了。
他马上听懂我语音中潜藏的某种可能性。我很可能在挑逗。那种撒娇发嗲的东方女人被动的进攻方式,他感觉新鲜极了。我看见希望如何在这个五十岁的光棍心里蹦着火星。他掩饰地将餐纸搓成个纸团,向纸篓一掷。希望使他如此无力,纸团在我和他之间便折断了抛物线,轻飘飘坠落在屋子正中央。我发现自己手指捏起那微潮的餐巾纸、直起身,走到那纸篓边上,投进去。
他咕哝一声:谢谢。
我回头对他笑一下。我的脸忽然变得很重,笑容推不动它似的。我其实可以把这个殷勤动作做得很经济,用不着起身,弯腰,拾起纸团,再走到纸篓跟前。我舍近求远,就是给很少得到女性体贴的五短光棍足够时间,欣赏品位这份很东方的体贴。献媚变成体贴,令授者与受者双方都舒服。我没有时间检省自己:我难道在献媚?我难道要勾引这个五短的翰尼格?就为一份奖学金?……我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成败在此一举,九千块的奖学金将决定我的生死存亡。我是系里年龄最大的学生,再拖延毕业时间,我会在这里做“学生奶奶”。我的同学把一个四十岁的旁听生叫做“学生奶奶”。一次来了个转学的新生,问起教授的名字,大家便指着“学生奶奶”的背影告诉他:她是最棒的教授,海伦·拉地教授。新生马屁哄哄地上去,大叫一声:拉地教授!引起一片对年老这生命现象的嫌恶大笑。另外几个由于一直未能完成论文的博士生也自己取笑自己,说他们在系里变色,先变得焦黄,再变成灰白。最终将变成海伦·拉地。
我受够了挣学费,受够了偷书,也受够了拖延房租水电费。甚至受够了安德烈每月按时寄到的五百元支票。
翰尼格教授说:我会尽力的。
他这句话有了责任的分量。
我说:你上次的朗读会成功极了。
噢,谢谢。你去了?
我没地方坐,只能坐在窗台上。你没看见我?
第25节
奇怪,我怎么会没看见你?你在我眼里永远那么醒目。
那是你就要完成的小说?
嗯。很想知道你的看法。
我觉得非常棒。我想,能做到像翰尼格那样胡乱吹捧,是很不容易的。其实我听他朗读了五分钟就翻窗子溜掉了。里昂那类人不去为感觉命名,乍一看翰尼格也属于这个群类。但区别在于有还是没有那份感觉。五十岁的翰尼格不知是不是真不知道自己压根没有感觉。他平时马里马虎,即兴而潇洒,其实懂得新鞋不能去雪污里乱踏,懂得盯准一双中意的鞋,耐心等待着大减价。他有那么平实质朴的一颗心灵,却偏偏把一些非感觉的词汇拼凑硬叫做感觉。这对一个理性而正常的人来说,是多么不容易。
你真认为非常棒?
非常棒。
我对翰尼格教授微微一笑。有这么一种笑法,把面孔端成朝下的角度,让眼睛猛一聚光,再让这凝聚起的目光顶开眉毛额头低垂造成的压迫,笑容如同被释放出笼一样扑出去。
我想这可不是我在对你笑,翰尼格教授,是我母亲投入在我肉体灵魂中的那部分在笑。我的母亲潜藏在我体内,左右我在这个生存关键时刻的举止和表情。我妈把一个小包袱闯大上海的那个少女埋伏在我生命中,现在我是她操纵的一具玩偶,她借我的一张脸向翰尼格教授发出美妙青春的一笑。这个笑容发生得如此突然,我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现在要赤手空拳闯芝加哥,抢夺九千块奖学金的绝不是我,是我母亲。是我母亲的眼睛透过我,看着这位长着一头褐色绵羊卷绒的美国武大郎。是我母亲的审美观在这一刻突然支配了我,突然让我看清翰尼格长得并不难看:五官还是可取的,尤其那个莎什卡翘鼻子。翰尼格的鼻子非常顽皮,它让他整套五官都生动不少,成了一张很好玩的面孔。
我母亲此刻牵制着我的四肢和腰肢,使我走出一种我自己完全不认识的步态,去翰尼格的书架上拿了两个杯子,再走到他桌边拿起他的矿泉水瓶子,倒一杯水先给他,再倒一杯水给我自己,顺手拿起一张餐纸,拭净桌上的水渍。其实并没有什么水渍。这整套动作都是我母亲附在我身上干的,因为我从来干不出既娴雅又麻利,既阴柔又果断的事。原来母亲早在我出世前,早在我还没到她腹内去投胎时已把一个贤淑、会关爱人并会表演关爱的女人的因子埋伏到了我生命中。是她,而绝对不是我在对翰尼格教授献殷勤。这个目标明确、心计多端的小女子让一套再家常不过的动作翩翩起舞,让伺候男人这桩事变成了精致的演出。
翰尼格有些吃不消了。因为这东方女人的细微体贴是美国男女之间不常见的。这个单薄的东方女人不是用肉欲的身姿,用母猫思春的眼神,雌豹一样向他一步一步逼近;她是以细细琐琐一些关怀体恤,非直接地使他感到一些性的讯息,使他也非直接的有了一种性的振奋。我母亲在此时对我暗使一个眼色;把稳了,拿捏住。女人在这个阶段可以办成许多事,千万把稳速度,拿捏住他的希望。
我母亲通过我给翰尼格打分:形象60分,智力70分,学识90分,总分还不算低吧?
我母亲在我心里对我悄语:你要给他感觉你是个好女人,得到你的全部将难如上青天。你做的这些体贴温存的小活儿,其实在识货的男人眼里更性感,是深深的内向的一种性感。在这个处处讲性感的混账地方,怎么办呢?只能以更聪明的方式去性感,去击败那些张牙舞爪、以血盆大口的吻为方式的低级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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