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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3)



三十多年以后的今天,中学生谈情说爱早已在心理上合法化,在舆论上公开化。现在的女中学生竟然是穿着校服去医院做人流手术,媒体上曾经有过这样一条消息,一个女中学生穿着校服去医院做人流手术时,有四个穿着校服的男中学生簇拥着,当医生说手术前需要家属签字时,四个男中学生争先恐后地抢着要签名。

是什么原因让我们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中国这三十年创造了举世瞩目的经济奇迹,现在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可是在这个光荣的数据后面,却是一个让人不安的数据,人均年收入始终在世界的九十多位和一百位之间。这两项应该是平衡的经济指标,在今天的中国竟然如此地不平衡。

当上海、北京、杭州和广州这些经济发达地区的摩天大厦此起彼伏,商店、超市和饭店里人声鼎沸时,在西部的贫穷落后地区仍然是一片萧条景象。按照联合国一天收入只有一美元的贫困标准,中国的贫穷人口在一亿以上。

中国是一个地域辽阔、人口众多、经济发展不平衡的国家,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中期,沿海地区城市里的人普遍在喝可口可乐了;可是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湖南山区外出打工的人,在回家过年时,给乡亲带去的礼物是可口可乐,因为他们的乡亲还没有见过可口可乐。

社会生活的不平衡必然带来心理诉求的不平衡,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中央电视台在六一儿童节期间,采访了中国各地的孩子,问他们六一的时候最想得到的礼物是什么。一个北京的小男孩狮子大开口要一架真正的波音飞机,不是玩具飞机;一个西北的小女孩却是羞怯地说,她想要一双白球鞋。

两个同龄的中国孩子,就是梦想都有着如此巨大的差距,这是令人震惊的。对这个西北女孩来说,她想得到一双普通的白球鞋,也许和那个北京男孩想得到的波音飞机一样遥远。

这就是我们今天的生活,不平衡的生活。区域之间的不平衡、经济发展的不平衡,个人生活的不平衡等等,然后就是心理的不平衡,最后连梦想都不平衡了。梦想是每个人与生俱有的财富,也是每个人最后的希望。即便什么都没有了,只要还有梦想,就能够卷土重来。可是我们今天的梦想已经失去平衡了。

北京和西北这两个孩子梦想之间的差距,显示了两个极端,可以说和我举出的第一个例子的差距一样巨大,三十多年前的女中学生和今天的女中学生是另外的两个极端,前者显示的是现实的差距,后者显示的是历史的差距。

我在《兄弟》后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一个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经历这样两个天壤之别的时代,一个中国人只需四十年就经历了。”

我知道自己在《兄弟》里写下了巨大的差距,上部“文革”时代和下部今天时代的差距,这是历史的差距;还有李光头和宋钢的差距,这是现实的差距。历史的差距让一个中国人只需四十年就经历了欧洲四百年的动荡万变,而现实的差距又将同时代的中国人分裂到不同的时代里去了,就像前面说到的北京男孩和西北女孩,这两个生活在同样时代里的孩子,他们梦想之间的差距,让人恍惚觉得一个生活在今天的欧洲,另一个生活在四百年前的欧洲。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生活在现实和历史双重的巨大差距里,可以说我们都是病人,也可以说我们全体健康,因为我们一直生活在两种极端里,今天和过去相比较是这样,今天和今天相比较仍然是这样。

三十年前,我刚刚从事讲故事的职业时,读到过挪威易卜生的一段话,他说:“每个人对于他所属的社会都负有责任,那个社会的弊病他也有一份。”

所以与其说我是在讲故事,不如说我是在寻求治疗,因为我是一个病人。

一个国家,两个世界

如果从伦理道德和处世哲学的角度来探讨中国这六十年的社会变迁,那么家庭价值观的衰落和个人主义的兴起可以作为一条历史的分界线,显现出同一个国度里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过去时代的中国,个人在社会生活中是没有空间的,如果个人想要表达自我诉求,唯一的方式就是投身到集体的运动之中,比如“大跃进”和“文革”。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轰轰烈烈的集体运动中,个人的自我诉求必须和当时的社会准则或者说是政治标准完全一致,稍有偏差就会引来麻烦和厄运。用当时流行的比喻,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滴水,汇集到社会主义的大江大河之中。

在那个时代,个人只能在家庭中拥有其真正的空间。也就是说个人的自我诉求作为独立的意义,只能在家庭生活中表达出来。因此当时的社会纽带不是个人和个人之间联结起来的,而是家庭和家庭之间的联结。可以这么说,家庭是当时社会生活里的最小单位。

这就是为什么家庭价值观在中国人这里曾经如此地重要,夫妻之间的不忠被视为大逆不道。当时的社会伦理会让婚外恋者遭受种种耻辱,比如剃成阴阳头的发型游街,甚至以流氓罪被判刑。“文革”期间,由于政治斗争的残酷,夫妻相互揭发,父子反目屡有发生,不过这些事例只是出现在少数家庭,极大多数家庭则是空前团结。在当时外部环境的高压之下,人们十分珍惜家庭的内部生活,因为只剩下这一点点属于个人了。

改革开放之后,经济的飞速发展让中国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样的变化渗透到了中国的方方面面。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世界观和价值观也同样翻天覆地地变化了。于是,过去的伦理道德逐渐缺失,利益和金钱的处世哲学替代了过去革命的处世哲学。过去有过一句著名的口号:“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产义的苗。”今天的中国,已经让我们很难分清什么是属于社会主义的,什么是属于资本主义,我觉得草和苗在今天的中国已经是同一种植物了。

被压制已久的个人主义,在一个唯利是图的社会里突然兴起,必然会冲击家庭价值观。其实,强调个人价值和遵守家庭价值之间本来不是矛盾,问题是我们的发展太快了,短短三十多年,我们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从一个人性压抑的时代来到了一个人性放荡的时代,从一个政治第一的时代来到了一个物质至上的时代。过去,社会束缚的长期存在,让人们只能在家庭里感受到些许自由;今天,社会的束缚消失之后,曾经让人倍加珍惜的家庭自由突然间无足轻重了。如今婚外恋越来越普遍,已经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当每个人都拥有一个舞台,可以充分地秀自己之时,过去意义的家庭在今天完全改变了,或者说现在的家庭不再像过去那样承载很多属于社会的功能。很多人不再像他们的父辈那样珍惜家庭,因为他们的价值更多地体现在了社会生活里,很少体现在家庭生活中。

过去的三十多年,我们的发展就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那样一路狂奔,我们全体都在后面大汗淋漓地追赶,我们追赶的步伐常常跟不上发展的速度。展望今后的十年,我觉得,或者说我希望,我们发展的速度应该慢下来,这匹脱缰的野马应该跑累了,应该放慢脚步了。

然后,我们可以在个人价值和家庭价值之间找到平衡。

哀悼日

今天是汶川地震的第一个哀悼日,下午两点二十八分,我住所楼下的街道上人群肃立,车辆排成长龙;我听到喇叭长鸣,还有阵阵汽笛声从电视里呼啸而出。

默哀之后,我重读了自己的旧作《夏季台风》。这部小说的写作开始于一九八九年夏天,完成于一九九○年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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