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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14)



这个传说确实说出了文学和艺术里经常出现的奇迹,创作者在想象力发动起来,并且高速前进后起飞时,其灵魂可能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有点像独龙人睡着后,他们的灵魂外出找乐子那样。根据我自己的写作经历,我时常遇到这样美妙的情景,当我的写作进入某种疯狂状态时,我就会感到不是我在写些什么,而是我被指派在写些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灵魂是不是进入了一只天鹅的体内,我能够确定的是,我的灵魂进入了想象的体内。

为什么我们经常在一些作品中感受到了想象的力量,而在另外一些作品中却没有这样的感受。我想,并不是后者没有想象,是因为后者的想象里没有灵魂。有灵魂的想象会让我们感受到独特和惊奇的气息,甚至是怪异和骇人听闻的气息,反过来没有灵魂的想象总是平庸和索然无味。如果我们长期沉迷在想象平庸的作品的阅读之中,那么当有灵魂的想象扑面而来时,我们可能会害怕会躲闪,甚至会愤怒。我曾经说过,一个伟大的作者应该怀着空白之心去写作,一个伟大的读者应该怀着空白之心去阅读。只有怀着一颗空白之心,才可能获得想象的灵魂。就像中国汉族的习俗里所描述的那样,婴儿为什么能够看见灵魂从一个行将死去的人的体内飞走,因为婴儿的眼睛最干净。只有干净的眼睛才能够看见灵魂,无论是写作还是阅读,都是如此。被过多的平庸作品弄脏了的阅读和写作,确实会看不见伟大作品的灵魂。

人们经常说,第一个将女人比喻成鲜花的是天才,第二个是庸才,第三个是蠢才,我不知道第四个以后会面对多少难听的词汇。比喻的生命是如此短促,第一个昙花一现后,从第二个开始就成为了想象的陈词滥调,成为了死灵师不屑一顾的太烂的尸体,那些已经不能够清楚回答问题的尸体。然而不管是第几个,只要将美丽的女性比喻成鲜花的,我们就不能说这样的比喻里没有想象,毕竟这个比喻将女性和鲜花连接起来了,可是为什么我们感受不到想象的存在?因为这样的比喻已经是腐烂的尸体,灵魂早已飞走。如果给这具腐烂的尸体注入新的灵魂,那么情况就会完全不同。马拉美证明了在第三个以后,将女人比喻成鲜花的仍然可能是天才。看看他是怎么干的,他为了勾引某位美丽的贵夫人,献上了这样的诗句:“每朵花都梦想着雅丝丽夫人。”

马拉美告诉我们,什么才是有灵魂的想象力。别的人也这样告诉我们,比如那个专写性爱小说的劳伦斯。我曾经好奇,他为何在性爱描写上长时间地乐此不疲?我不是要否认性爱的美好,这种事写多了和干多了其实差不离,总应该会有疲乏的时候。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了劳伦斯的一段话,大意是这样的,他认为女人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她们身上散发着浓郁的性;女人逐渐老去的过程,不是脸上皱纹越来越多,而是她们身上的性正在逐渐消失。劳伦斯的这段话让我理解了他的写作,为什么他一生都在性爱描写上面津津乐道,因为他的想象力找到了性的灵魂。

这两个都是生的例子,现在应该说一说死了。让我们回到古希腊,回到天鹅这里。传说天鹅临终时唱出的歌声是最为优美动听的,于是就有了西方美学传统里的“最后的作品”,在中国叫“绝唱”。

“最后的作品”或者“绝唱”,可以说是所有文学艺术作品中,最能够表达出死亡的灵魂,也是想象力在巅峰时刻向我们出示了人生的意义。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仿佛看到死亡的灵魂在巍峨的群山之间,犹如日落一样向我们挥手道别。我们经常读到这样的篇章,某种情感日积月累无法释放,在内心深处无限膨胀后沉重不堪,最后只能以死亡的方式爆发。恨,可以这样;爱,也能如此。我们读到过一个美丽的少女,如何完成她仇恨的绝唱《死亡之吻》。为报杀父之仇,她在嘴唇上涂抹了毒药,勾引仇人接吻,与仇人同归于尽。在《红字》里,我们读到了爱的绝唱。海丝特未婚生下了一个女儿,她拒绝说出孩子的父亲,胸前永久戴上象征通奸耻辱的红A字。孩子的父亲丁梅斯代尔,一个纯洁的年轻人,也是教区人人爱戴的牧师,因为海丝特的忍辱负重,让他在内心深处经历了七年的煎熬,最后在“新英格兰节日”这一天终于爆发了。他进行了自己生命里最后一次演讲,但他“最后的作品”不是布道,而是用音乐一般的声音,热情和激动地表达了对海丝特的爱,他当众宣布自己就是那个孩子的父亲。他释放了自己汹涌澎湃的爱之后,倒在了地上,安静地死去了。

二十多年前,我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图书馆里翻阅笔记小说,读到过一个惊心动魄的死亡故事。由于年代久远,我已经忘记这个故事的出处,只记得有一只鸟,生活在水边,喜欢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翩翩起舞,其舞姿之优美,令人想入非非。皇帝听说了这只鸟,让人将它捉来宫中,给予贵族的生活,每天提供山珍海味,期望它在宫中一展惊艳舞姿。然而习惯乡野水边生活的鸟,来到宫中半年从不起舞,而且形容日渐憔悴。皇帝十分生气,以为这只鸟根本就不会跳舞。这时有大臣献言,说这鸟只能在水边看到自己的身影时才会起舞。大臣建议搬一面铜镜过来,鸟一旦看见自己的身影就会立刻起舞。皇帝准许,铜镜搬到了宫殿之上。这只鸟在铜镜里看到自己后,果然翩翩起舞了。半年没有看到自己的身影和半年没有跳舞的鸟,似乎要把半年里面应该跳的所有舞蹈一口气跳完,它竟然跳了三天三夜,然后倒地气绝身亡。

在这个“最后的作品”,或者说“绝唱”里,我相信没有读者会在意所谓的细节真实性:一只鸟持续跳舞三天三夜,而且不吃不睡。想象力的逻辑在这里其实是灵魂的逻辑,一只热爱跳舞胜过生命的鸟,被禁锢半年之后,重获自由之舞时,舞蹈就如熊熊燃烧的火焰,而且是焚烧自己的火焰,最后的结局必然是“气绝身亡”。为什么这个死亡如此可信和震撼,因为我们看到了想象力的灵魂在死亡叙述里如何翩翩起舞。

我不能确定在欧洲源远流长的“黄金律”是否出自毕达哥拉斯学派,我只是觉得用“黄金分割”的方法有时候可以衡量出想象力的灵魂。现在我们进入了本次讨论的最后一个话题——死而复生。

我们读到过很多死而复生的故事,这些故事有一个共同的规律,就是在复生时总要借助些什么。在《封神演义》里,那个拆肉还母、拆骨还父的哪吒,死后其魂魄借助莲花而复生;《搜神记》里的唐父喻借助王道平哭坟而复生;《白蛇传》的许仙借助吃灵芝草复生;杜丽娘借助婚约复生;颜畿借助托梦复生;还有借助盗墓者而复生。

然而令我印象深刻的例子还是来自于法国的尤瑟纳尔,尽管这个例子在我此前的文章里已经提到过。尤瑟纳尔在一个关于中国的故事里,写下了画师王佛和他的弟子林的事迹。里面死而复生的片段属于林,林的脑袋在宫殿上被皇帝的侍卫砍下来以后,没过多久又回到了他的脖子上,林站在一条逐渐驶近的船上,在有节奏的荡桨声里,船来到了师傅王佛的身旁。林将王佛扶到了船上,还说出了一段优美的话语,他说:“大海真美,海风和煦,海鸟正在筑巢。师傅,我们动身吧,到大海彼岸的那个地方去。”尤瑟纳尔在这个片段里令人赞叹的一笔,是在林的脑袋被砍下后重新回到原位时的一句描写,她这样写:“他的脖子上却围着一条奇怪的红色围巾。”这一笔使原先的林和死而复生的林出现了差异,也就出现了比例。不仅让叙述合理,也让叙述更加有力。我要强调的是,这条红色围巾在叙述里之所以了不起,是因为它显示了生与死的比例关系,正是这样完美的比例出现,死而复生才会如此不同凡响。我们可以将红色围巾理解为血迹的象征,也可以理解为更多的不可知。这条可以意会很难言传的红色围巾,就是衡量想象力的“黄金律”。红色围巾使这个本来已经破碎的故事重新完成了构图,并且达到了自然事物的最佳状态。如果没有红色围巾这条黄金分割线,我们还能在这个死而复生的故事里看到想象力的灵魂飘然而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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