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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10)



有个朋友去参加布拉格的文学节,回来后向我讲述他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文学节主席的手提包被偷了,那个小偷是大模大样走进办公室,坐在他的椅子上,当着文学节工作人员的面,逐个拉开抽屉寻找什么,然后拿着手提包走了。傍晚的时候,文学节主席回来后找不到手提包,问工作人员,工作人员说是一个长得什么样的人拿走的,以为是他派来取包的,他才知道被偷走了。手提包里是关于文学节的全部材料,这位主席很焦急,虽然钱包在身上,可是这些材料对他很重要。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小偷回来了,生气地指责文学节主席,为什么手提包里面没有钱。文学节主席看到小偷双手空空,问他手提包呢?小偷说扔掉了。文学节主席和几个外国作家诗人(包括我的朋友)把小偷扭送到警察局,几个警察正坐在楼上打牌,文学节主席用捷克语与警察说了一通话,然后告诉那几位外国作家诗人,说是警察要打完牌才下来处理。他们耐心等着,等了很久,一个警察很不情愿地走下楼,先是给小偷做了笔录,做完笔录就把小偷放走了。然后给文学节主席做笔录,再给几位外国作家诗人做笔录,他们是证人。这时候问题出来了,几位外国作家诗人不会说捷克语,需要找专门的翻译过来,文学节主席说他可以当翻译,将这几位证人的话从英语翻译成捷克语,警察说不行,因为文学节主席和这几位外国作家诗人认识,要找一个不认识的翻译过来。文学节主席打了几个电话,终于找到一个翻译,等翻译赶到,把所有证人的笔录做完后天快亮了,文学节主席带着这几位外国作家诗人离开警察局时,苦笑地说那个小偷正在做美梦呢。我的朋友讲完后说:“所以那个地方会出卡夫卡。”

还有马尔克斯的荒诞,那是拉美政治动荡和生活离奇的见证,今天那里仍然如此,前天晚上我的巴西译者修安琪向我讲述了现在巴西的种种现实。她说自己去一个朋友家,距离自己家只有一百米,如果天黑后,她要叫一辆出租车把自己送回去,否则就会遇到抢劫。她说平时口袋里都要放上救命钱,遇到抢劫时递给劫匪。她的丈夫有一天晚饭后在家门口的小路上散步,天还没黑,所以没带上救命钱,结果几个劫匪用枪顶着他的脑门,让他交钱出来,他说没带钱,一个劫匪就用枪狠狠地砸向他的左耳,把他的左耳砸聋了。还有一个真实的故事,当年巴西著名的球星卡洛斯,夏天休赛期回到巴西,开着他的跑车兜风,手机响了,是巴西一个有上亿人收听的足球广播的主持人打来的,主持人要问卡洛斯几个问题,卡洛斯说让他先把车停好再回答,等他停好车准备回答问题时,一把枪顶住他的脑门了,他急忙对主持人说先让他把钱付了再回答问题。差不多有几千万人听到了这个直播,可是没有人觉得奇怪。

美国的黑色幽默也是荒诞,是海勒他们那个时代的见证。我要说的是,荒诞的叙述在不同的作家,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民族那里表达出来时,是完全不同的。用卡夫卡式的荒诞去要求贝克特是不合理的,同样用贝克特式的荒诞去要求马尔克斯也是不合理的。这里浮现出来了一个重要的阅读问题,就是用先入为主的方式去阅读文学作品是错误的,伟大的阅读应该是后发制人,那就是怀着一颗空白之心去阅读,在阅读的过程里内心迅速地丰富饱满起来。因为文学从来都是未完成的,荒诞的叙述品质也是未完成的,过去的作家已经写下了形形色色的荒诞作品,今后的作家还会写下与前者不同的林林总总的荒诞作品。文学的叙述就像是人的骨髓一样,需要不断造出新鲜的血液,才能让生命不断前行,假如文学的各类叙述品质已经完成了固定了,那么文学的白血病时代也就来临了。

飞翔和变形

还有什么词汇比想象更加迷人?我很难找到。这个词汇表达了无拘无束、天马行空和绚丽多彩等等。

先从天空开始,人类对于天空的想象由来已久,而且生生不息。我想也许是天空无边无际的广阔和深远,让我们忍不住想入非非;湛蓝的晴天,灰暗的阴天,霞光照耀的天空,满天星辰的天空,云彩飘浮的天空,雨雪纷飞的天空天空的变幻莫测也让我们的想入非非开始变幻莫测。

差不多每一个民族都虚构了一个天上的世界,这个天上的世界与自己所处的人间生活遥相呼应,或者说是人们在自身的生活经验里,想象出来的一个天上世界。西方的神们和东方的神仙们虽然上天入地呼风唤雨,好像无所不能,因为他们诞生于人间的想象,所以他们充分表达了人间的欲望和情感,比如喜好美食,讲究穿戴等等,他们不愁吃不愁穿,个个都像大款,同时名利双收,个个都是名人。人间有公道,天上就有正义;人间有爱情,天上就有情爱;人间有尔虞我诈,天上不乏争权夺利;人间有偷情通奸,天上不乏好色之徒

我要说的就是神话传说,这些故事中的神仙经常要从天上下来,来到人间干些什么,或主持公道,或谈情说爱等等,然后故事开始引人入胜了。我今天要说的是这些神仙是怎么从天上下来的,又怎么回到天上去。这可能是阅读神话传说时经常让人疏忽的环节,其实这是非常重要的环节,可以衡量故事讲述者是否具有了叙述的美德,或者说故事的讲述者是否真正理解了想象的含义。

什么是想象的含义?很多年前我开始为《读书》杂志写作文学随笔时,曾经涉及到这个问题,当时只是浮光掠影,今天可以充分地讨论。当我们考察想象在文学作品中的作用时,必须面对另外一种能力,就是洞察的能力。我的意思是说,只有当想象力和洞察力完美结合时,文学中的想象才真正出现,否则就是瞎想、空想和胡思乱想。

现在我们讨论第一个话题——飞翔,也就是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如何飞翔。有一次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和朋友谈到《百年孤独》写作时遇到的一个难题,就是俏姑娘雷梅黛丝如何飞到天上去。对于很多作家来说,这可能并不是一个难题,这些作家只要让人物双臂一伸就可以飞翔了,因为一个人飞到天上去本来就是虚幻的,或者说是瞎编的。既然是虚幻和瞎编的,只要随便地写一下这个人飞起来就行了。可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是伟大的作家,对于伟大的作家来说,雷梅黛丝飞到天上去既不是虚幻也不是瞎编,而是文学中的想象,是值得信任的叙述,因此每一个想象都需要寻找到一个现实的依据。马尔克斯需要让他的想象与现实签订一份协议,马尔克斯一连几天都不知道如何让雷梅黛丝飞到天上去,他找不到协议。由于雷梅黛丝上不了天空,马尔克斯几天写不出一个字,然后在某一天的下午,他离开自己的打字机,来到后院,当时家里的女佣正在后院里晾床单,风很大,床单斜着向上飘起,女佣一边晾着床单一边喊叫着说床单快飞到天上去了。马尔克斯立刻获得了灵感,他找到了雷梅黛丝飞翔时的现实依据,他回到书房,回到打字机前,雷梅黛丝坐着床单飞上了天。马尔克斯对他的朋友说,雷梅黛丝飞呀飞呀,连上帝都拦不住她了。

我想,马尔克斯可能知道《一千零一夜》里神奇的阿拉伯飞毯,那张由思想来驾驶的神奇飞毯,应该是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是山鲁佐德的讲述,还是马尔克斯的叙述,当人物在天上飞翔的时候,他们都寻找到了现实的依据。可以说《一千零一夜》里的阿拉伯飞毯与《百年孤独》的床单是异曲同工,而且各有归属。神奇的飞毯更像是神话中的表达,而雷梅黛丝坐在床单上飞翔,则是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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