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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南未可料(4)

作者:猫十六斤 阅读记录


甘小栗连滚带爬跑进房里,边跑边哭。门外的学徒们见状也顾不得体统,纷纷进来,看见师娘惨状,再看看师父坐在师娘旁边疯疯癫癫的样子,还以为是中邪。

众人七手八脚给胡老板披好衣服,拉着他离开卧室。甘小栗用被子把师娘的尸体盖上,师娘尸身僵硬,攥紧的拳头从被子底下露出来,指甲深深的抠进手掌,抠得斑斑鲜血。

给师娘收拾停当之后,甘小栗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下楼来一瞧,楼下也是乱成一团。胡老板坐在缝纫机前的椅子里,把头埋在臂弯中,口中不住絮絮叨叨。师兄们围在另一处,甘小栗见棺材铺的伙计小狗子也在当中,心里还嘀咕,怎样能这么快就把他给找来了?

甘小栗也凑过去听,小狗子正好在说:“光这条街,从昨天夜里到这会儿,不只你们西服店,前面的酒楼、书店,后面拐角的两户人家,都死人啦。不然我怎么刚好在这儿!你们这一片是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吗?”

大家纷纷陷入恐惧,看来事情的严重程度超出了预料,一时心中迷茫找不熬出口,便冲甘小栗来,“你平时点子最多,倒是说句话啊!”说着阿旺一掌拍过来。

没想到这一巴掌竟将甘小栗掀倒在地,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第4章 这是医院吗

关于“晕倒”,很多年后的甘小栗对此相当有经验,有时是当真受到刺激失去意识,有时则是假戏真做——脖子一仰,嘴巴微微张开,从膝盖开始缓缓放松让自己跌落地面,虽然撞上石头地面会比较痛比较凉,但是总体还算可以接受,就任关节肆意弯曲,在地上躺一会儿,让心灵收获宁静。

至于这一次晕倒之后,甘小栗在医院醒过来,对洁白陌生的天花板发出了哲学三诘问:

我是谁?

我从哪儿来?

我要到哪里去?

一个戴口罩的护士过来瞧了一眼,甘小栗听到胶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吱吱声。

护士说:“医生,他醒了!”

“你给他量个体温,我跟院长去开明街看一下。”一个大概是医生的声音传来。

护士在口罩后叹了一口气,取出一根体温计,让甘小栗夹在腋下。甘小栗想发出声音,可当声带将要震动之时,巨大的疼痛从胸腔中溢了出来。他弓起了背,打身体深处抽着气。

“老实呆着别动。”护士读了温度计上的数字,替甘小栗掖好被子就走了。

甘小栗的心中生出强烈的不安,他突然又回想起师娘临死的样子,师娘攥出血的拳头。他问自己,我会和师娘一样死去吗?

然后又想起家里的妹妹,甘小桃。小桃才十岁,阿姆死后她一方面是为了给哥哥分担家计,一方面又害怕姨妈姨夫骂她吃白食,自己做了几个小枕头,天天抱到街上叫卖。常常一守一天,一个枕头也卖不出去。今年她过生日的时候,做哥哥的给她买了面小镜子,巴掌大小,包着铜边。她非常非常喜欢,总是随身带着。

甘小栗害怕地想,如果我死了,小桃会落得怎样的下场?这样年纪的女孩子,生在这样的时代,又是在穷人家,如果没有父母兄弟照应……眼前出现小桃的样子,齐眉刘海儿,细细的眼睛笑起来藏着星星,一颗尖下巴颌儿,几乎一拧就断的手腕,多么的令人心痛。甘小栗这张和妹妹有几分相似的脸皱了起来,扑簌簌地掉了几滴泪。

病房里大概放了十四到十六张床位,尚有一部分空位。甘小栗急促地呼吸着,微微支起上半身,想看看病房都有些什么人。但他只看得见包在被子中一具具颤抖中的躯体,他们不停发出“吱呀”或者“沙沙”的声音。

于是甘小栗又重新躺了下去,望着空洞的天花板发了会儿呆。

到了晚上,有病人家属来送饭。甘小栗从早上到现在滴米未沾,看见别人吃饭,有感于自己无人问津,于是厚着脸皮伸手讨了一口饭菜,却口干舌燥的咽不下去。见床头木桌上有个白铁口杯看上去有水的样子,便颤巍巍端起来喝了一口,一不小心把手里的食物掉了下去,沿着被子滚到地板上。他不舍得,便放下杯子去捡,整个人倒从病床上翻了下去。

“怎么回事?”被惊动的护士赶来问到。

“没,没什么大事。”甘小栗趴在地上喘气,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起来,内脏好似有团火在灼烧。

护士把他扶回床上,问到:“都跟你说了,不要乱动。”

“护,护士,我这是什么病?”

隔着大口罩都能感受到来自护士重重的一声叹息,她小声说:“听说不是疟疾就是鼠疫,院长已经去开明街了,回来就能确定。”

鼠疫?这个词不太懂,但是甘小栗又想起在院子里看过的老鼠,心中打了个冷战。

等到护士所说的院长从疫区回来,给病房里带来了五个病患,床位顿时变得紧张,医院又在床与床之间架起一张临时的小床。新来的五个病患里,有三个是甘小栗的熟人。

“师父……大师兄……二……二……”

大师兄悲凉的应了一声,二师兄却无法说话,他脖子两边肿得又黑又紫,四肢瘫软无力。

至于他们的师父,一脸平静的看着天花板,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毫不在意。但是几个小时候之后,胡老板开始喘得像只打鸣的公鸡。

晚上护士过来给所有人打了一针,大家的病情没有任何好转。

甘小栗时冷时热,脖子、腋下和腹股沟一阵一阵的剧痛。他翻身滚下床,趴在地上,企图用冰凉的地板给自己缓解疼痛,可这招并不管用,疼痛的巨浪还是一浪高过一浪。

后半夜,病房里有人说起了胡话,有人不断呕吐,整个病房臭气熏天没有人来处理。甘小栗感觉身上的疼痛稍微减轻了一点,起身端着白铁口杯——杯子里还有一小口水——来到胡老板床前。胡老板仍是一只打鸣的公鸡,只是啼鸣已经变得沙哑。甘小栗费力托着师父的头,想喂水给他。

“不……不用……”没想到胡老板睁开了一只眼,看清来者,动了动嘴唇,“……给……密斯特詹……”

甘小栗见他师父有话要交代,赶紧把耳朵凑过去,师父的嘴动了几下,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几声机械的嘶鸣之后,一口血沫呕了出来。甘小栗顾不得许多,拉着师父的手想让他平静。这时胡老板脖子后仰、双目圆睁,用全部的力气把手从甘小栗手里挣开,用右手指着左手的袖子。

这是胡老板一生最后的举动。他死了,和他老婆的死相距不过二十四小时。

甘小栗在胡老板左边袖子的暗袋里,找到一个硬挺的牛皮纸信封,封口处盖了一个鲜红色的蜡封戳。

莫非是让我把信给密斯特詹?密斯特詹不是第一次来我们店里的客人吗?

他把信封揣在身上,爬回自己的病床,揉着自己干涩的眼睛,半宿没睡。

天亮以后来了一群人,人人身穿白衣,脚上穿着黑胶鞋踩得地面发出酷似老鼠的叫声。这群人没有处理病房里的呕吐物,也没管夜里死去的病人,而是将活着的病人召集起来,不管他们是坐是站,哪怕是睡在地上。

“根据大家的情况,现在送大家去不同的病院,分开治疗,尤其病情比较严重的,我们也需要用到一些厉害的药物和治疗方法。”其中一个穿黑胶鞋的人解释说。

病人们没有办法,他们不相信自己能治好,但也害怕死亡,一部分人摇摇晃晃岔开着双腿,避免触碰到腹股沟的脓肿,勉强走了出去。另一部分人动弹不得或者神志不清,只能听凭别人把自己抬出去。

大师兄属于前一部分人,二师兄则是被抬走的那部分人。甘小栗回头看了看胡老板的尸体,摸了摸身上那封信,强打精神跟着大师兄他们朝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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