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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南未可料(33)
作者:猫十六斤 阅读记录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脚步声,甘小栗听出是老赔回来了,连忙把手里的纸片再度包好塞进床板的缝隙。
“小栗,你睡了?”老赔一进屋就问。
甘小栗脸冲着墙壁,敷衍了一声:“嗯。”
“吃晚饭了吗?”说着老赔从怀里掏出一包烤鸡。
甘小栗闻见香味,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留着口水说:“烤鸡!”
老赔“嘿嘿”一笑,“看你来槟榔屿之后省吃俭用的,我还以为你是胃口不好呢。”
“舍不得吃自己,难道还舍不得吃别人的?我傻啊?”甘小栗从老赔递过来的烤鸡身上撕下一个鸡腿,大口啃了起来。
“你存钱干嘛?娶老婆吗?”
“不知道。我得先有点钱才好计划到底要做什么,总不能一辈子就跟天财一样,把挣的钱花个精光,吃了上顿盼下顿吧!”
“天财不是活得也挺开心的。”
甘小栗只顾着啃鸡腿,不再谈天财的问题,倒是老赔今日特别多话。
“你找你爸找得怎么样了?”
“没消息,我想在报纸上登个寻人启事。”
老赔凝视着油灯里跳动的火苗,感慨地说:“你小子办法倒是不少……你阿爸若是能跟你团聚也算是老来有福了。”
“老赔你有儿子吗?”甘小栗问。
“没有,我只有一个女儿。”
“那女儿呢?”
“……当然没法跟我一起下南洋了。对了我跟你说,我离开几天,你给我把家看好咯,丢一点东西我只管问你赔。”
“行啊。”吃完鸡腿,甘小栗起身开门把鸡骨头往门外一扔,又问:“老赔你要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去挣钱呗!”老赔答到,从床下拿出几件脏衣服出门洗衣服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甘小栗心里生出一种奇妙的疑惑,老赔是不是也在思念他的女儿、盼望着与女儿团聚呢?那自己的阿爸,是不是有着跟老赔一样的想法?
隔天,天不亮老赔就出门了。甘小栗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大半个晚上,到了早上终于“哇”一口吐了出来,接着跑了几趟茅厕,人就开始支撑不住了。原来他来槟榔屿之后不舍得吃不舍得喝日日省钱,把自己好一顿饿,昨天晕倒在简行严和张靖苏面前,结果在报社吃掉一大碗虾面,晚上又吃了老赔一个鸡腿,吃得过于油腻,身体不耐受,加上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终于病倒了。
隔壁的老六和天财发现他病了,大早过来帮忙扫地打水,老六还到高记杂货铺帮甘小栗告了假。高元保昨天舞了一阵扁担,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同意让甘小栗养好病再去工作。
将近中午时分,甘小栗眯了一会儿,醒来感觉通体轻盈——确实是该吐的、该拉的统统都排出体外了,只是仍疲乏无力。他爬下床来,翻出老赔的一点存粮,又去楼下问房东借了一口白铁锅,蹲在木屋门口煮白粥。他塌着肩,垂着头,下巴搁在膝盖上,屁股靠在脚踝上,浑身的骨头缩成一个圆球的样子着实令人好笑,身后也真的有人笑出声来。
甘小栗回头,看见站在斜对面的房子前的一个女子正看着自己,他没留意对方的模样,倒是先认出那手腕上叮当作响的环佩,于是回复了一个笑容,说到:“昨天多谢大姐帮我解围!要不是大姐说话,我肯定要多挨我们老板几扁担。”
“不客气。”那女子又说:“小兄弟,你住这里吗?”
“是的。”甘小栗抓起一把蒲扇给炉子扇着风,白铁锅里的粥飘出阵阵香气。
“我们以后就是邻居了。”
“原来他们说的新搬来的就是大姐你!”
“他们?他们是些什么人?”女子不解。
“以后慢慢就认识啦。请问大姐怎么称呼?”
“我娘家姓蔡,看你年纪不大,那你叫我小蔡姐吧。”女子凑到甘小栗身旁,弯腰闻了闻白粥的香味。
甘小栗见状一点就通,说:“小蔡姐不如来碗粥喝喝?”
“好呀!”小蔡姐把手腕上的一串镯子用力推到手肘卡住,大大方方拿起甘小栗放在炉子边上的瓷碗——看样子是个爽利人。
这厢虽是与天财口中斜对门的“西施”结识,甘小栗并没有忘记自己本来的计划,待身体恢复,立刻立马上马地找了纸笔准备写阿爸的寻人启事。福建房东数落他“林杯一点东西都是为你准备的”,他讨好地作了几个揖,“咚咚咚”返回楼上关起门来开始用功。
他写了划掉、划掉再写,折腾了一个多钟头,看窗外露台上日头都歪歪斜斜了,方才停下笔,悲伤地承认了一件事:他不知道要寻找的阿爸是什么样子。
在甘小栗的记忆中,无论是阿爸穿的蓝色对襟褂子、头上戴一顶斗笠,还是他身上总是散发出的温柔汗味,都属于很久之前的事了,正像他本人在这七八年中从毛孩子长成细手细脚的小伙子一样,这些年阿爸身上肯定也发生了变化。论年纪,阿爸也该从三十几岁的壮年男子变成了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是不是和老赔一样眼睛下面挂着厚厚的眼袋,他的嘴角两边是不是刻着深深的法令纹,他的脸上还总是笑盈盈的吗?
甘小栗跪在地上,拿床板当桌子,地上散着几张写废的纸头,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模仿起记忆中笑盈盈的阿爸抬起嘴角笑了一下,自觉笑得比哭还难看,停下了手中的笔。
又过了一个钟头,甘小栗拿着自己绞尽脑汁写好的东西从姓周桥出发,走到相隔数条街的潮州街,第三次来到了《槟榔晨报》的报社门口。这回门房老头一看见他,直接挥挥手让抓紧时间赶紧进去。
二楼主编室门外,已经有一名“客人”等在那里了。
“肖大哥?”
“哎,是你啊!”肖海吃了一惊,回头看到甘小栗,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说:“小点声,别一惊一乍。你来干嘛?”
“不是要给我阿爸登个寻人启事吗?”甘小栗见肖海附耳靠在主编室的门板上,知道他是在偷听,于是有样学样也把耳朵探了过去。
不料肖海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说:“诶诶,讲个先来后到!你排到我后面去。”
甘小栗只得听话地站到肖海背后。主编室里张靖苏正在和什么人说话竟然惹得肖海这样好奇,甘小栗被肖海挡住,对门内情景一无所知,干站着又令他十分无聊,故意打岔到:“肖大哥,我看你的后背啊……你最近是不是瘦了?”
“别提了,来这里之后每天跑新闻,疏于练武,害得我的肌肉都瘪下去了。”肖海顺嘴回答,说完发现不妙:“你别妨碍我呀,里面说得正精彩呢!”
“是什么事?”
“有个家伙来找我们的张主编拜师啦!”
“什么?”甘小栗弯着腰,将自己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肖海的胳肢窝底下伸了过去,只听到门里传出一个浑厚的男低音——
“张教授莫要再谦虚,简某早已知道您英文水平了得,当年在上海,黑田总领事与美国人会谈的时候特意请您为他做翻译,这样的能力如果还只是您所说的’知道几个字母’,那整个上海滩恐怕会讲英文的人也不多啦。”
“不,简老板,给黑田总领事做翻译那次只是因为事情紧急,来不及找其他人,本不该……”张靖苏的辩解,看样子应该是被打断了。
“水平方面简某对您很有信心,只是您这般推脱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顾虑?如果是顾及报社工作那大可不必,许先生那边可由简某去说,他一向热心教育,希望槟榔屿华人的年轻一代——尤其侨生能努力上进,在马来亚社会占有一席之地,简某的提议他不会不支持。如果您还有其他的顾虑,不妨我们开诚布公地谈?”
有一阵子,主编室里陷入了沉默。
肖海和甘小栗在门外竖起了耳朵,怕错过一丝信息,这时候门外又有一个声音从旁小声说:“哎,犹犹豫豫。简旌亲自来游说,还能拒绝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