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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南未可料(2)

作者:猫十六斤 阅读记录


辍学原因是他看阿姆过得辛苦,便不想再念书,托人介绍到开明街的一家西服店当学徒。这家店的几个学徒里唯独他念了点书,手艺学得快,人生又机灵古怪,擦桌子扫地替师娘喂奶无所不能,很得老板喜欢。正当他以为自己可以就这么平平顺顺的过下去的时候,遇上日本人轰炸宁波,正在灵桥一带,他阿姆在轰炸那天上那儿买菜,当场就给炸死了。

阿姆做帮佣的那家人晚些时候打发了一个小孩子来报丧,当时甘小栗听了空袭警报跑回了家,正揽着妹妹坐在家门口。只听那孩子老远就嚷:“甘小栗,你阿姆给日本人炸死了,就在灵桥菜场,你快去看看吧,炸得只有半个了!”

甘小栗一听,抢在妹妹前头,“嗷”一声扯开喉咙就哭起来。

还是阿姆帮佣那家讲信义,挑头把这丧事简单办了。

至此几乎可算是父母双亡,甘小栗哭够了,拉着妹妹跪在姨妈姨父面前哀求,说只要不赶他俩走,你们就是亲生父母,做牛做马的来报答。

奇怪的是,这会儿姨妈姨父倒不提租金的事了——兄妹俩哪里知道他们心中正打着别的算盘。

这样过了一年多,宁波的战事愈加吃紧起来。

那是一个及其平常的一天,战火下的百姓虽然经历苦难,日子还须继续过。

甘小栗前一周接了桩“跨国”买卖,正在店里跟另一个学徒阿旺炫耀着。

“那个密斯特詹,美国人,身高这么高,肩膀这么宽,”他用手比划着说,“我说可不能按一件衣服的价格跟您算,您这尺寸都够我们平时做两件了。他还跟我讨价还价,我说现在正打仗,布料也不好得,一块料子做成衣服卖给您根本收不回成本。普睿史太低。”

阿旺问:“把你刚说那句洋文再说来我听听?”

“你想听我还不说呢。”

阿旺嗤笑一声,扇了扇肩膀上的尘土,岔开话题:“过会儿我们去买豆浆怎么样?”

“不去。”甘小栗脸一皱嘴一撇,拒绝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事?”

原来这阿旺比小栗大上两三岁,笨手笨脚但是体格健壮,西服店的胡老板虽然觉得阿旺不是块做衣服的料子,但是搬货打杂离不开他。阿旺和隔壁豆浆店里新来帮工的一个十四五的丫头彼此看对了眼,时常借“买豆浆”之名见上一面。甘小栗在豆浆店亲见过,阿旺借着付钱的工夫把那丫头的小手揉进自己的掌心里。

“我,我,我,我们又没做什么?”

“什么’我们我们’的,别在这结巴了,你快去,我替你掩护。”说着甘小栗指了指西服店的二楼,胡老板一人在楼上睡午觉,这会儿差不多快醒了。

“那我去去就来!”阿旺开心的说,一溜烟地出去了。

他前脚刚走,胡老板便下楼来。这是个约摸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蓄着小撮山羊胡,抬眼环视店里一周,发现只剩甘小栗一人在看店,也没在意,走到挂着新做好的衣服的衣架前,问了声:“哪件是密斯特詹的衬衣?”

甘小栗忙过来找:“是这件。”

“嗯,你帮我把它叠起来拿到二楼,一会儿密斯特詹要派人拿衣服,人来了你通知我一声。”

“马上给您送上去。”

胡老板点点头,这时候,店铺外突然传来警报声。

“不好,空袭!”

师徒俩跌跌撞撞出门找防空洞,在门口撞上托着一缸豆浆的阿旺,胡老板被撞翻在地,阿旺左躲右闪,竟让豆浆一滴未洒。

“哎哟小棺材,你不看路?”

“没事,师傅,没有炸弹!”阿旺嚷,从一只手托着搪瓷缸,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一张传单,上面写着“中日友好”。

“友好他娘个X!”胡老板坐在地上骂,“你捡回来干嘛,快给我丢掉。”

说着,甘小栗狗腿地过来扶起师傅,两人走出店外,看见一架飞机正在开明街上空来回飞,一片片传单从天而降,白雪一样落下来。

甘小栗揉揉眼睛,好像真有雪片?再定睛一看,发现传单中夹杂着棉絮和麦粒。

“师傅你看,怎么投下这些来。”

胡老板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见日本鬼子今天不搞轰炸,便要返回二楼,临走不忘叮嘱一声:“小栗,密斯特詹的衣服不要忘记。”

甘小栗还蹲在门口看飞机撒传单,一些棉絮和麦粒随着传单落下来,落到房顶上、街道上,窸窸窣窣,此时的他还无从得知有怎样的弥天大祸即将降临。

第3章 老鼠在打架

这天晚些时候下了点雨。

开明街一带的居民喝的还是“天落水”,各家各户都有一口大水缸放在后院,正逢入秋后少雨,这场雨化解了大家的燃眉之急。

为了照顾妹妹,甘小栗平时吃住都不在店里,唯独要赶工的时候才会留下——今天正是这样的日子。晚饭前他趿着鞋去打水,看见水缸里漂着一层棉絮,记起是午后小鬼子的飞机空投下来的,一边暗骂“长烂疮的鬼子”一边用手把棉絮捞出来扔掉。

墙角传来吱吱的叫声,原来是两只老鼠打架。他打旁边绕过去,看见其中一只老鼠口吐鲜血地倒在地上,四只爪朝上、不停抽搐。似乎有点不对劲,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

“还不快进屋?”师娘在厨房喊。

“诶,来了。”也许是多心了,甘小栗赶忙把水桶抬进厨房。

晚上的菜有雪菜炒鲜笋,虽然现在吃不到新鲜上市的春笋,但是竹笋这种东西一年四季都弄得到,配上鲜咸的雪菜,好吃下饭。甘小栗的阿姆也爱做这道菜,所以他低垂着眼睛,狠狠夹了一筷子到碗里。

师娘看在眼里,知其缘故,又给他夹了一筷子。

阿旺见状大叫:“师娘又偏心了,菜给小栗吃得最多!”

“话这么这样讲?你不是我们当中饭量最大的人啦?”师娘立马怼了回去。

“我干的力气活也最多!”

“我们西服店嘛是要会做衣服,做衣服靠力气大吗?”

“那论会做衣服,谁也比不过师父,师父也不像这样光吃菜不吃饭。”阿旺斗胆把师父搬了出来。

“那你们师父老了呀,老头子吃不下那么多。”师娘也口没遮拦继续道。

几个徒弟在饭桌上笑得“筛糠”,胡老板忍不住,才终于放下筷子轻轻地拍了拍桌子说:“你这女子越来越放肆了。”

师娘一向没什么架子,和徒弟们一起一笑了之。

胡老板想起一件事,便问道:“密斯特詹派人来了没有?”

甘小栗边嚼边回答:“没有,今天下午一个人都没来过。”

“这就奇怪了……”胡老板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师娘不知道密斯特詹是谁,便跟甘小栗打听来龙去脉。然后一桌人除了胡老板之外,统统陷入对美国人到底能长多高、长多壮的胡思乱想中。

这个夜晚和往常别无二致。

又过了两三天。

清晨,整条街道从一声悠长的叫卖声中苏醒,挑着担子的菜贩子由南向北边走边吆喝,走到豆浆店前发现不对劲。这家豆浆店是两个徐州人开的,租了一间店面起早贪黑的工作,除了卖豆浆,也卖别的豆制品。他家豆腐净白细嫩、弹润爽滑,相当的不错——只是今天不知为何,早该飘出豆香味、打开大门做生意的店子迟迟没有动静。

西服店这边,几个徒弟正在做开店前的准备,胡老板让甘小栗和阿旺赶紧去布匹批发商那里把他预定的斜纹哔叽拿回来,这二人匆匆前往。

回来的路上,阿旺远远瞅见自己魂牵梦绕的豆浆店,一杆市招挑出店外,于是一颗心儿又飞过去了。

“怎么,又要买豆浆?”甘小栗撇嘴问,他并不觉得豆浆店的丫头有多好看,还不是眉毛下面有眼睛,鼻子下面是嘴。

阿旺说:“咦,怪了,她家今天还没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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