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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南未可料(17)

作者:猫十六斤 阅读记录


他先是上上下下将自己摸了一遍,确保全须全尾,又隔着衣服摸了摸绑在肚子上的布包,布包里装着甘小桃的碎镜子和胡老板的信,还夹着一点钱,至于在泉州准备的一点行李已经失散在旅途中。然后他把那躺在通铺上的几个人打量了一番,走到看起来最结实健壮的一个人旁边,伸着脑袋讪笑着说:“大哥,小弟想请教您个事呀?”

对方穿着一件马甲,光着膀子,皮肤黝黑发亮,见有人过来,原本闭着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嘴一咧露出一线白牙:“你港。”

“大家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啊?”

那人歪着嘴笑了,反问:“你不是想去马来亚吗?坐统舱去马来亚的都得到这里关上十天,十天过后没得病才能走。”

甘小栗暗自消化了一下这话的意思,想起刚才“蓝眼珠”对自己的一顿检查,稍微有点明白,又问:“就是不坐统舱的人可以不用来这里?”

“来个鸠但,鬼佬怕的是穷人染病传给他们,有钱人过来才不用受这份罪。”

所以买了四人舱船票的张靖苏和肖海压根儿不用出现在这儿,这会儿大概早就已经抵达槟榔屿了,甘小栗沮丧地想。

那人翻身坐起来,在床铺上腾出一个空位:“你一个人来的吗?”

“不,我跟……跟船来的,我下船比较早。”甘小栗顺势承情,挨在旁边坐了下来:“大哥广东人吧?”

“不然呢?我听你说话,你是北方人?”

呃……对于广东人来说,这个判断也没有错……

两个人各说了一下家乡,陌生人之间往往就是靠这种话题拉近距离,当他们的人际距离仿佛已经有点近的时候,甘小栗忍不住讲:“我刚才碰见个人,明明说的中国话,却是跟一帮洋人在一起的。”

“他啊,密斯特简,大人物呢,在这里也没有个一官半职的,整天只知道泡妞,除了洋人就属他犀利,听说去英国读了点书,回来让人按洋人的叫法喊他。”对方说完停顿片刻,从牙缝中挤出一口唾沫吐到地上。

第13章 圣约翰岛的大人物(二)

圣约翰岛检疫站的生活跟坐牢差不多。

像甘小栗这样的来南洋谋生的中国劳工被称为”新客“,凡新客禁止离开检疫站的观察室,只有在一天当中的特定时刻,才能到室外活动。而“室外”,指的是一个四面带角楼的院子,角楼上有警卫二十四小时站岗。每天提供有两顿饭,由大桶装着抬入观察室,刚来观察室的新客们多半还会觉得这里的伙食难以下咽,可一旦呆上几天,大概猪食也吃得。

跟甘小栗聊天的广东仔叫“祥仔”,生得一对又深又弯的双眼皮,大鼻头、厚嘴唇,是个地地道道的广东人。他绝口不提自己过去的经历,也没交代是怎么来到这座岛上或是来了几天。

从体格上看,他让甘小栗联想到阿旺,亲切感凭空就多了起来。

祥仔对圣约翰岛的检疫站似乎比较了解,他跟甘小栗讲了检疫站里的层级关系,比如长着黄胡子的英国佬是这里最大的官,他手下有一支配枪的英国警卫小队,也有几位医生负责给上岛的新客做健康检查;在这些人之下,是一群挂着橡胶棍的守卫,都是马来亚当地土人,负责维持检疫站的秩序,也干着各种粗活;至于新客,只比囚犯好上那么一丁点。

甘小栗很羡慕祥仔有一种看透岛上生活的态度,祥仔甚至跟把守观察室大门的土人守卫相当熟络,有时候还能想办法找守卫换点卷烟来抽。

有一次祥仔叼着一根烟一脸放松的样子,突然看到了甘小栗,向他示好说:“怎么,要不要来一口?”

甘小栗看着他把卷烟从嘴里抽出来的时候还粘着唾液,又从卷烟想到了在卷烟厂工作的姨夫王有芦,一阵反感,果断大摇其头。

和甘小栗同坐一趟船的大叔稍晚些时候同船上的其他男人一起,也被关进了同一间观察室,船上的女人们则去了另外一间。大叔一看到甘小栗便凑了过来:“后生家,你还活着?”

甘小栗正猴子一样蹲在地上给自己捉虱子,听见大叔的话停下手中的活儿,笑眯眯地回答:“也不知托了哪路大仙的福,还没死呢,阿伯您怎么样?”

“还好还好。下船的时候你可把我给吓坏了,还以为你真的得了疯病。”

“是怕我传染给你吧。”甘小栗站起来,被大叔在头上拍了一下。

“这一路还没发现,你这后生才多大年纪就一个人下南洋?”

“十七了。”

大叔和祥仔皆是一脸吃惊,大叔说:“十七?我看你最多十四!”

“您老的眼神可不太行。”甘小栗反驳。

“你让他看看,是不是十四?”大叔指着甘小栗的脸问祥仔。

祥仔本来躺在自己的铺位上,这时候坐起身来贴近仔细打量了好一会,才终于缓缓道:“老伯你别说,还真长得细皮嫩肉,只可惜没能生成个女人。喂,你有姐妹吗?”

甘小栗假装没听懂话中的含义,回答:“我妹十岁,被拍花子卖了。”

祥仔听了眉头一皱,闭上嘴,翻了个身重新躺下去。

大叔倒见怪不怪地说:“她们女人就这个命,我要是带着一家子人……也没法来南洋。”

一听也是有故事的人,甘小栗想,故事就交给以后再听吧。

后来得知大叔姓“裴”且好赌,甘小栗和祥仔便故意喊他“老赔”。

这间观察室没过两天住满了男人,以青壮年为主,这样的人一聚集起来,气氛就发生了奇妙的变化,白天大家聚众围赌,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随身不忘带上牌九和骰子,一时吆五喝六弄得房间好像赌场;到了晚上,所有人分两列躺在大通铺上,屁声鼾声不绝于耳,有时候突然有人开始撸动下半身,随即引得不少人效仿起来,哼哼唧唧,有年长些的起身骂“没尝过女人味的狗杂种,影响老子睡觉”,有人反驳“怕是你不能再起,所以嫉妒老子”,这种动静一直闹到后半夜。

甘小栗不知为何,对“赌”和“性”都不感兴趣,虽然白天会站在一边看大家扔骰子,但是到了夜里,誓不加入骚动大军。他常常是僵硬地平躺在铺位上,双手放在胸口,不管两边的人怎样辗转反侧,他都一动不动,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在噩梦中醒来。

某一个深夜他如此醒来,起身绕开左右沉睡的男人们。来到窗前,借着月光他看到院子外面一座三层小楼的阳台上,密斯特简站在一群洋人当中,与众不同的肤色被灯管一照,泛出黄玉色的光泽,格外显眼,被衬衣领口束紧的脖颈修长而优美——甘小栗看不清密斯特简的五官,但他又似乎在夜色中看得一清二楚,那双眼窝略陷的眼睛又湿润又深情。

他们的第一次碰面的时候,甘小栗被人从船舱拖到岸上,他对当时碰巧路过密斯特简的印象奇差。在他看来,密斯特简的行为不亚于一个狗汉奸,可这一次透过窗户、隔着这么大老远的望见对方,见对方那么泰然自若地跟身旁的西洋女人讲话,而自己身后的无数具躯体集体迷茫的睡着,他不禁又产生了卑微朴实的近乎于折服的心理。

阳台上的洋人们直到后半夜也没有歇息,喝酒聊天,还有乐师拉琴,密斯特简也一直呆到后半夜,他并不知道检疫站里面有过一个少年曾偷偷地看着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检疫站的马来亚守卫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观察室里的人们争相扒在窗户前想看个究竟,只见院子中间站了一排穿制服、背着枪、站姿笔挺的警卫,站在前头的白人少女甘小栗曾在抵达那天在海滩上见过,是几个英国小崽子当中的一个。

少女身材高挑、一身清凉利落的衣裤,绑着马尾辫,两颗蓝眼珠在深深的眼窝里透着得意的光芒,她的手正挽在密斯特简的胳膊上。密斯特简穿着一件墨绿到发黑的短袖衬衫,脚上不嫌热地蹬了一双长筒靴,十分享受少女对他的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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