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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南未可料(10)
作者:猫十六斤 阅读记录
“谁告诉你有钱汇给你呢?”
“我爸自己说的啊,他在上封信里跟我说好,大概会在十一月初他跑完一趟船就给我寄钱。”他又编了个故事。“你们这儿有我的钱吗?”
“我们得查一下,你先过来填个表。”
“什么表?”他惊慌地说:“我不认字,能不填表吗?”
柜台后的两个人听了这话,以为他还不知道门外告示上“携款失踪”的事,稍稍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个解释说:“不打紧,只是我们这里的程序,我们要帮你查汇款,需要你写个申请表才行。你要是不会写,就在表上按个手印吧。”说着他们拿出一张纸,平摊在面前的柜台上。
“可是,这上面的这些空空不是要写满吗?”甘小栗指着表格犹犹豫豫。
“我们会帮你填好。”
于是两名办事员问了甘小栗关于姓名住址一类的详细信息,开始填起表格,甘小栗趁机将侨批局的办事大厅打量一番:这里跟银行很像,大厅三面是带着围栏的高柜台,柜台里面的办事员们,无一例外全是男人,他们神色平静,装着西服系着领带,面前放着分栏的木质文件格和算盘,文件格里放着汇票和别的什么文件。甘小栗稍稍有些出神,他想起自己没能念完的中学,觉得如果自己中学能够毕业,也许也有这样一份工作。
“汇款地址是哪里?”一个办事员问。
甘小栗说:“我不知道,我爸每次地址都不一样。”
“这……”
另外一个这时候说:“你就帮他填上’马来亚’吧,’马来亚,槟榔屿’。”
“我爸是在这里寄出来的吗?”
“我们查到甘榕生之前的几次汇款地址一直是这个地方,为了方便追查,先按这个地址登记吧。”
“——我不管从哪里寄出来,你们可一定要帮我找到这笔钱!”
喊声一高,引来周围人注目,办事员连忙安抚到:“行行行,我们查清楚了最后肯定要把钱给你,小兄弟,你放心。”
第8章 泉州风波(二)
填好表格,甘小栗按上手印,脸上混合着畏惧迷惑和恳求,这些情绪无一不是证明他的演技不错。其实他心中早已达成所愿,在和办事员的交涉当中牢牢记住了“马来亚-槟榔屿”这个地名,这里极有可能就是他阿爸所在的地方,他离找到阿爸又近了一步。
“等等!”其中一个办事员冷不丁说了一句,甘小栗吓得打了一颤,演技破功。
办事员指着表格上的一处,本着“例行问话”的态度问到:“你刚刚说你妈去年死了,为什么这里你告诉我——这一次的收款人还是你妈的名字?你们没给你爸报丧吗?”
“不……不知道啊……不是你们填的吗……”甘小栗被对方这突如其来的盘问给怔住了,脸色转为心虚的苍白。
对面的两位办事员没有说话,只是投去充满不信任感的视线,在他们看来,比起“携款失踪事件”本身,这个据说千里迢迢从宁波来的少年同样令人怀疑。
面对沉默,眼前的少年神色可疑、无所适从,身子迅速缩了起来,像一个谎言的泡泡被戳破之后剩下的干瘪空洞。
“怎么办?”
“叫人来。”
“不,我——”甘小栗倒退几步,一种错觉让他以为四周的人群向他挤过来,喧嚣声一浪高过一浪,他眼发花、脚发虚,一时天旋地转,得了鼠疫的那种胸闷窒息的感觉又出现了,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但他到底曾是老家招猫逗狗的奇才,正当跌坐在地之际,竟利用这股劲,压低重心、手脚并用的爬开了。
“诶——人呢?”办事员们眼睛溜溜圆地望向大门外。
这场闹剧终于以落荒而逃收场,甘小栗重新回到泉州街头,感受着远胜于他老家宁波的温暖阳光,心里升起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来,妈妈,妹妹,师父师娘,阿旺,一个个离他而去,甚至家乡也在他的冒险行程中变成越来越远的一个小点。
泉州的百姓压根儿也不感兴趣这个在路边仰望天空的少年有怎样的人生经历,他们打甘小栗旁边走过去,有人无意识的回头望一眼,仅仅将他视同于街景中的一部分。
正在这个时候,一辆汽车向甘小栗驶来,响起刺耳的喇叭声,甘小栗还在出神,哪顾得上管这个。那司机使出吃奶的劲儿踩刹车,踩得鞋子都要冒烟了,眼看还是要撞上。
突然一只手将甘小栗拉到一边。
“夭寿鬼!”司机冲车窗外骂到,发动车子重新上路。
甘小栗还有些发呆,看了看伸手拉他的人,竟是张靖苏。他又扭头望着刚刚差点要撞上自己的汽车,只见汽车后排还端坐一人,从眼前一晃而过,感觉有些面熟。
黄头发,大个子——美国人密斯特詹?
是师父让我送信给他的密斯特詹!
如坠云雾之中的甘小栗一掐大腿,腾空而起,立刻冲汽车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张靖苏尚未来得及说半句话,只能望着绝尘而去的甘小栗,完完全全摸不着头脑。
他从船上下来,因有些事务需要处理,便和学生肖海分开行动。听闻泉州最近局势趋于太平,走来在街上转了转,见闽南人民韧性确实是强,虽也是饱受战乱又经济凋敝,可眼下正是柚子上市的季节,一车一车柚子从泉州往外运,张靖苏闻着空气中带着青涩的香味,颇为怀旧地想起了自己的一点往事,往事中总有一张少年纤细的身影,那脸庞跟甘小栗带着七八分相似。
再把话说回甘小栗这一头。
他追着汽车跑出百米有余,实在追不上,停下来按住膝盖大口喘着气,心里头安慰自己到:天底下洋人都长一个模样,兴许是自己看走眼了,否则哪有这么巧的事,自己随便浪迹到哪儿,哪儿就有密斯特詹?
于是甘小栗停下脚步就在路边休息,可这不休息还好,越休息身体越是“来劲”,耳畔轰鸣,心脏突突直往外跳。他咬牙闭上眼睛,一片黑暗中仿佛能看到师父师娘的样子,师父还是蓄着山羊胡,小眼睛格外严格地看着自己;而师娘则笑盈盈的,手里端着一个大铝盆,仔细一看,盆里全是红眼睛的黑毛老鼠。
他给惊出一身冷汗,本能地感到恶心,这会又想起师父托付给自己的信还贴身带着,拿出来一看,给汗得透湿。甘小栗怕信上字迹化开,一心急便什么也顾不上,就把信封拆开,把里面装的内容给抖了出来。
岂料信封里装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页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纸。甘小栗仗着自己认字,把这张纸端起来认认真真的从头看到尾,发现上面写的是小鬼子的字,通篇的胡划当中有一些汉字他拼拼凑凑勉强读得出来。
“试验报告书……宁波……爆弹……大流行……期待……患者死亡……”
他心中一紧,想到这若是从一份报告书的一部分,那这份报告——到底是说了宁波的什么事?看看上面写着“死亡”,估计是小鬼子又作了什么恶。再看“大流行”这三个字前面的几个日本字,甘小栗想不出是什么,暗暗把这几个字的写法在心中记下。
一转念,他又想到鬼子空投传单那天,师父一直惦记着密斯特詹来店里拿衣服的事,恍然大悟师父是早有安排要把这封信交给密斯特詹,只是对方迟迟没来,这头又被那桩可怕的疫病夺走了性命。
那师父是从哪儿弄来的信?甘小栗眨巴着眼睛,把纸张折好塞回信封,慌忙揣回身上。该如何处理这封信,除了有朝一日交给密斯特詹之外,他毫无头绪。
而甘小栗没能深入去想的是,他的师父,西服店的胡老板,得益于他给外国人订做衣服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重身份。
这会儿他来到一个三岔路口,一幢细瘦的建筑将面前道路一切而二,一边往前去是一所小学,另一边相对来路,显得有些偏僻。甘小栗在路口犹豫不决,他已经弄到了阿爸在南洋的大致位置,可马来亚槟榔屿距此山重水长,接下来应该马不停蹄的追过去吗?就算他运气好轻松地找到阿爸,他们到底来不来得及救小桃——这一点甘小栗更是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