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年(284)
好比在学校忙了一上午,刚停下来端起茶杯,魏武强的声音又来了——跟你说多少回了,别一忙起来啥都顾不上。看看,不喝水,早饭吃没吃?给你的高粱饴呢?吃完了回家拿,就在第二个抽屉里。
早上对着镜子洗脸刷牙的时候,一抬眼就能看到魏武强站在自己身后,笑嘻嘻的边刷牙边含糊不清的说话——我今晚跟季哥要去跟地税的人吃饭,保证不喝大酒,你早点睡,甭等我。
覃梓学就困惑,难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离开魏武强就生活不能自理的废物了吗?为什么一个人会那么强烈的影响另一个人的生活轨迹?哪怕不是完全的覆盖,可是处处都有焚烧烙印般的刻骨痕迹呢?明明在徐家沟忙活卫星到发射前关键时候,俩人半个月见不到一面也很正常。
他一直觉得自己很独立,从求学开始,到拎了行李去东安,再到返城去钢厂。这些年兜兜转转半个中国,哪怕跟魏武强在一起,感情浓烈到分开时的痛不欲生。
覃梓学始终觉得,每个人都是独立个体,即使关系再好再亲密无间,都不该是侵占式的互相渗透。可是到今天他才惊觉自己的无知。
两个人在一起,潜移默化的,互相侵占和渗透早就发生了,一个人的边界慢慢模糊不清,融化消解,接纳另一个人同样开始界定不清的边界……直到在无数的平淡琐碎日子里,一粥一饭的陪伴中,彼此已不知不觉成了对方整个人身体的一部分,切不断分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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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早上吃过饭,覃梓学开车带罗老太太去医院做了个复查。
前后俩小时的功夫,中午回家进门就听覃妈说,大强刚打过电话,挂了没半小时。
那一瞬间的懊恼,简直比整个书柜自己心爱的书籍都丢了还严重。
覃妈也看出来了,有点不安的解释:“我跟大强说了,你陪你罗姨去医院了,让他晚上再打过来。”
“没事。”覃梓学吁口气,把那些消沉低落的情绪呼出去,故作语调轻快:“过几天就回来了。他说什么了,妈?”
“说事情挺顺利的,让咱们别担心。”覃妈跟着松了口气,露出笑容:“说你们那几个都认识的朋友轮流请他和袁伟吃饭,还开玩笑问小袁伟是不是他儿子。”
“年龄对的上。”覃梓学换了拖鞋,随手把车钥匙放到鞋柜上:“没说哪天回来吗?机票买了吗?”
“还没。”覃妈摇摇头:“他说东安现在情况不景气,这么多年,外头变化翻天覆地,那边还是老样子。盖了几栋楼,马路翻修了,其他的没变化。还有,现在国家不给林区砍树了,车队就剩下往林场去的客运线维持着,拖车都没了。说是让大力发展第三产业。就那么些人,发展些啥第三产业?年轻人都离开了,全国各地去闯荡。东安的人口越来越少,都开饭店做小买卖也不行啊。他说他徒弟去养猪了,还有个哥们儿干嘛的来着?哦弄蜂蜜,说是纯天然无污染的林区黑蜂椴树蜜,说给我带点回来尝尝,看看能不能在北京这边打开销路。唉不容易啊,那边蜂蜜再好,可是你看咱们北京城,这些年好东西翻着番儿的越来越多,不比过去物质匮乏的年代,市场不好做啊。”
“我就知道得有这天。”覃梓学愣怔了一下,以为自己不会想起来,却是清晰的在脑海里浮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还是那次回去给魏大娘上坟时候说过的,一晃这么多年,却鲜明如昨。
【山上砍秃了,也长不了那么快,整个林业局都靠山吃山,一大家子指望山上的树木森林养活,以后没树可砍了,是个大问题。】
当时魏武强怎么说的来着?他是个乐观的性子,不像自己忧心忡忡。
【车到山前必有路。真要没树砍了,让大伙儿去首都跟我卖汽车去!】
看来卖汽车不太现实,可是依照魏武强那个热心肠的性子,卖蜂蜜差不多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人呐,哪有前后眼呢?”覃妈感慨:“谁也看不着二十年后啥样子。咱们大院小土豆那孩子,你还记得不?”
覃梓学点点头,耐心的听他妈忆旧:“记得,挺机灵个小家伙,咱们搬出来时候他还没上学,现在应该读高中了吧?”
覃妈叹气:“那孩子不学好,上初二时候就辍学了,因为跟人家打架,拿刀把人家一边的肾给捅伤了。小土豆他爸妈为了赔偿,家底都给倒腾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前些日子我回去,你孙大爷跟我唠叨,说小土豆他爸那个缝纫机厂,正经国营单位,倒闭了。当初人人羡慕的铁饭碗没了,四十多岁的下岗职工,能干啥?小土豆他妈起早贪黑支了个摊子买小吃,小土豆他爸到处打零工还钱,蹬三轮车送货。结果有次蹬车上坡没劲儿了,倒着出溜下来,正好撞着辆拐弯的大货车,腿断了,偏偏又是他自个儿的责任,货车司机一毛钱都不用赔。你说这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