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58)
没错,我的确会辜负他的信任,甚至会辜负他的爱。我这个人一辈子没什么后悔的事,但对于他,这后悔似乎无穷无尽。可我从来没有希求过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因为他告诉我,所有的选择,都是最好的选择。届时我将永生与他依偎在一起。
第28章 Chapter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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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里,一张脸从黑暗中浮现,凿痕般的泪沟之上阴郁的眼睛与镜像凝视,他端详这由于多时未修剪已经快要齐肩的红发,苍白如石灰的皮肤,拥有女性柔美弧度的高挺鼻梁,以及其下两片不相称的、无情而泛白的薄嘴唇。有人说这张脸具备某种中性的气质,尤其当他自我蜷缩时,他便于虚无中朝另一个方向漫步,每走一步,蜕下一张皮,直到成为另外一个人。他发抖,于倾泻的水流中抠紧自己滑腻的皮肤,就像抓住一只淋雨的蜥蜴。
移开目光,我擦干似乎在发烧的身体,从浴室中走到阁楼,寒冷的空气叫我直打哆嗦。卧室一角,干枯的玫瑰如皱巴巴的纸,写着沉默不语。这些精灵垂头不看我,她们失望、寒冷、隔绝水分,忘了我还曾亲吻过她们。
在梦里我看到绛紫色的窗帘,以其为背景的那幅画面如电影般不断重复着,笑容和尖叫使我沉湎,下坠,落在眼泪所汇聚的汪洋大海中。醒来后我就知道自己再度犯了病。这全在乎于我和萨连科之间的距离,这距离稍远,我便要飞起来了。飞起来了,这个人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而后足有半个月,萨连科都没有现身。只是每天早上,一盆鲜嫩的雏菊会出现在店门口,泥塑的花盆上有暗蓝色的花纹,像是吉普赛人的图腾。有一天我醒得早,在淡淡的、缭绕在紫灰色炊烟里的金色曙光中,看到了扬长而去的军用吉普车。这辆车只有单独出任务时他才会开,那时他一定穿着和我相逢时的那件、曾裹住我赤裸的身体的黑色大衣。
我抱着雏菊,近乎贪婪地嗅闻那苦涩的、令人怀恋的气息。
某天雪停了,电报机没有嗡嗡作响,我得了空,踱步至圣母大教堂。下午时分,日光稀薄,基本上没有温度,我裹着围巾,双手插在大衣的兜里。神色安详、毫无目的地踩着碎雪。大教堂中有人在叹息,有人在祷告,外面的马路上电车锵锵驶过,廉价烟叶的气味散开在冰冷的空气里。我耐心等待黑夜的降临。
“您看来需要点这个。”有个人在临街的酒吧里对我举起一杯金酒,这是个络腮胡子男人,强壮得如同公牛。
“您冻得直哆嗦呀。”他说,笑眯眯的。
“我不冷。”我说:“冷的是这具身体,身体是觉得冷的,但其实身体会骗人。”
“您在开玩笑,先生。过来吧,我知道您在找什么。”
我走了过去,接过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口腔里弥漫杜松子的味道,生命的烈焰在我胃里灼烧。我咳嗽了两声,发丝淌到前额,我拨了回去,让它们乖乖地待在耳朵后面。这时,我听见他说:“那里会欢迎您这样的人的。”
“我是哪种人?”
“您很玄乎,这是艺术家的特质。你瞧见了,却也没瞧见。就比如说,您从我手里接过了酒,却不问我是谁,也不问这酒是什么。怎的?您单凭这酒液的颜色就判断它是金酒?也许里面还有威士忌呢!”我抬头,面前坐着的男人面容悉数变幻,成为了一张我所熟悉的面孔。他憨厚地笑着,圆脸胖乎乎的,我想起了在诺曼底我捧起他的肠子时所感受到的滚烫温度。
“你的头发太长了。”迈克尔伸出手撩起我的一缕头发,“像个女人。”
“女人可以剪短发,男人就可以蓄长发。这里是标签,是毫无意义的偏见。”
“你还是这样。”他笑了起来,“想必你又开始迷糊了吧。你这个人总是迷糊,以前他们都说你中了魔,毕竟你有一头红头发嘛,人家干脆就说你是个魔鬼。还记得莉迪亚小姐么?我们的小学老师,她喜欢你,比谁都要喜欢你,可也害怕你。她说阿尔弗雷德每天都在做梦,你那回故意用刀子割伤了手,她气得去找你的母亲,想要责备她管教无能,照料无方,不配做一个母亲。可当她从你家回来后,她就像变了个人,我还记得她嘴唇直抖,抱着你哭。那时我也哭了,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我说:“莉迪亚小姐太爱刨根问底了,要知道,有些事是经不起问的。”
“你现在还会用刀子割自己吗?”
“不会了,迈克尔,我现在用精神自戕。比如现在,我知道你是个幻觉,但我对此置之不理,反而继续沉湎。我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