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52)
“当然!”萨连科突然撑起身,冲我目光之处朗朗清清地笑,他像个少年——在那一刻,他的颧骨上流淌无伪的光,四周的世界都好似要听从。他似乎真看到了,喉结上下滚动,于颈间薄而白的皮肤下滑出温润的线条。勇气在他心中升腾,我确信在那一刻,他与我一同站到了现实与虚妄的边界线上。
我听见,他说——
他说:“您不要害怕,也不要担忧,阿尔弗雷德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我便会好好爱他,守护他,这是向您,也是向他许下的誓言。请您放心地把他交托给我,好吗?”
女人惊讶地扇动了一下翅膀,心底仿佛被勾起了千层浪似的泛起苦涩的微笑。随着翅膀收拢,她双手抱膝,将脸缩到苍白而瘦削的膝盖后,用怯生生的、无辜的眼神,小心翼翼地、瑟缩地点了点头。
我笑了,不再看她,翻身搂住萨连科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口。
“她答应了吗?”
“答应了。”
“真好!”萨连科轻声欢呼,亲吻我的额头,“我得到认可了。”
是,你得到认可了,我的萨连科。可是你不是现在得到认可的,当我们还更年轻的时候,在那易北河畔初次相见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河畔的树上,在泛着波光的河面上,叫我靠近你、接受你。是她指引我走上了那条通往你的路。所以,她怎么会不认可你?
后来,我们一直沉默地看雪,女人并没有消失,她蜷缩在角落,似乎也与我们一同看着。萨连科说东德的雪不怎么美,大概是因为下得太小气,容易沾染上灰尘与污垢,不如西伯利亚那皑皑而厚实的雪。那雪汹涌,四面八方地袭来,带有强烈的生命力。但因为是和我一起看的第一场雪,所以他承认这雪让他感到愉快,且值得铭记。
他走后,莉莉冒着风雪而来,今天她哭红了鼻子,眼泪在睫毛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晶。
“蘑菇汤都洒在怀里了。”她的毛衣散发着浓郁的奶油蘑菇味道,“我摔了一跤。”
“哦,莉莉......”我扶她坐下,去盥洗室找热水和毛巾。可当我回来时,莉莉趴在我的病床上,双肩颤抖着,几乎难掩哭声。
“莉莉?”我扶住她的肩,“你怎么了?”
“我没事。”她摇头,略显慌乱地躲避我的目光,“雪天太滑,我走路不注意,我,我只是摔了一跤。”
“可别骗我,你说谎水平太差。”
莉莉咬着下唇,怎么都不说话,她一边擦毛衣,情绪似乎也渐渐稳定下来。我半靠在病床上,仔细地盯着她。她在出神,似乎在思索什么,突然对上我的目光,吓得整个人一颤。
“到底怎么了?”
“没,没有。”她抬眼看我,又慌乱地闪躲,最终说:“圣母大教堂后有一个地下舞厅,年轻人都爱去,昨晚我也去了,你知道,我很喜欢跳舞,昨晚……”
“昨晚突然闯进来几个苏联士兵,一看就是酒蒙子,他们一进来就冲我吹口哨,我不搭理他们,他们就过来搂我,亲我,我现在想起来就恶心!”
“埃里克呢?”我皱眉,“埃里克不在?”
莉莉再度紧咬下唇,说:他不在。“
“对了!“她猛地抬头,”千万不要告诉他我在你面前哭过,我不想让他知道,免得他……免得他担心。”
“莉莉……”我抚摸莉莉的头发,说:“可这个时候,就是他该陪在你身边的时候。”
“不,不……”莉莉痛苦地摇头,眉头拧成了个结。她捂住自己的心口,随即一言不发地走到窗前,以一种对抗的默然注视窗外。这种时刻,平静下往往在酝酿风暴。我无法开口说话,我向来不是一个擅长施予安慰的贴心之人。
“老板,我能请几天假吗?”临走时,她问。
“当然,最近下雪,我想在家睡个懒觉会很舒服。”
“谢谢你。”她突然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吻了吻,将脸贴在我的手背上,近乎依恋地说:“你对我真好,我爱着你。”
莉莉离开后,我陷入沉思。这时走廊上又传来了苏联人那仿佛烫嘴的俄语,口吻很粗鲁,我能想象医生和护士慌忙地去迎合、不断道歉的模样。苏联人——我的敌人,东德的制裁者,实际统治者。如果我没有易北河会师的那段经历,他们将会一种原始的野蛮、怪诞的秩序井然、森寒而冰冷、残忍而无情的形象存在于我的脑海里。可因为有了那段纯粹的、几乎推心置腹的友谊,自此之后便不能对他们有和我同僚所持的那种偏见。更何况,如今我把身心都交托于了一个从里到外都正统得不行的苏联人。他们绝非完全的好人,但也不乏坏人。好坏不过在一念之间,其中转变不过又存在于对象的取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