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47)
于是我睁开眼,对上那双布满红血丝、湿润的......漂亮的眼睛。
“罗曼。”我艰难地吐出这两个音节,嘴角便传来撕裂的疼痛。
“别说话,阿尔,别说话。”双手被他握住,我躺在病床上,在一间漂浮消毒水味的病房里,真奇怪,这可是要把我们俩再送进牢里的行为。
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萨连科擦了擦眼泪,挤出宽慰的笑容,一手抚摸我的头发,凑近用极尽温存的口吻说:“别担心,这是允许的,别忘了,我是个少校,在这里我还有点权力......”
好似怕我担忧,他继续说道:“一切都调查清楚了,这事和你没关系,那个女人已经招供,为了掩盖捷克人身后的间谍集团,才把矛盾引向了你,一开始你就是被选定的,史塔西已经接受了这一调查结果,你现在安全了。”
史塔西接受了这一结果?想必此时我伤痕累累的脸上挤出了一道丑陋的戏谑,他们接受,我可不接受。凡事说得太通反而有鬼。萨连科,你信么?你也不信吧?那么,是什么让我从密不透风的史塔西审讯室里出来,投入到了你的怀抱呢?
他握住我由于输液而冰凉的右手,在唇下轻轻哈着气,想让那块针尖埋入的皮肤恢复血色。我蠕动了一下嘴唇,他便拿来水喂我。嘴角开裂,我张不开嘴,他扶起我,用一根细长的金属勺一勺一勺地喂我喝。我两眼盯着他,一动不动,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有些拘谨地笑了笑。
他看出了我的怀疑。
“我,我动用了一点关系,阿尔。”他避重就轻地说,“就是史塔西也不能拒绝我的要求,可事实就是如此,在这一点上我并没有作假,这事的确和你没有关系,我能做的,就是将你与所谓的间谍、情报彻底隔绝。”他深吸了一口气,捧住我的脸,露出认真的神色:“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说不出话,不然会说得更清楚些,我相信你,但要知道,这世上有太多容不得我们不去怀疑的东西。
我反握住他的手,问:“你,有没有,敌人?”
他皱了皱眉,问:“什么意思?”
“格鲁乌,或者克格勃中......有没有敌人?”
他理解后摇头说:“你知道,我这人不容易树敌。也许——阿尔,我不知道该怎样和你说,也许你早已了解,军方和克格勃,特别是在东德,已经博弈许久,我作为格鲁乌时刻受到克格勃的监管,他们的确无处不在,但我并不害怕他们,因为......”
他欲言又止,有些艰难地笑了笑,“该怎么说?即使是克格勃,也会对我网开一面,因为......”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我将手指落在了他的唇上。让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我坦白,无异于一种逼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只需要清楚,他能确信针对我的一切并非他的敌人所为。若说有什么是我不愿意去扮演的,那便是他的软肋。
我不想成为他人拿捏萨连科的软肋。
喝完水,他问我他能不能上床。
“当然。”我点头。
他挤进这张病床,把我抱在怀里。起初的几分钟,他呼吸平稳,仿佛带着点困意。到后面我却从他忽紧忽松的拥抱中感受到他似乎在拼命忍住什么东西,或许是某种情绪。双臂颤抖着,我以为是我方才的眼神叫他寒心。
“对不起。”我说,“不该......质问你。”
“不,这里不存在任何需要道歉的地方。”
“......罗曼,你在发抖。”
沉默,他没有回答。过了一会,我听见他的鼻息渐渐平稳,他松开我,反而受伤般地钻进我的怀里,将他湿淋淋的面庞伏在我瘦削的颈窝里。
“原来,这就是恐惧。”他突然说。
“罗曼......”
“第一次,我感受到了一种不能驾驭、不能战胜的恐惧。当他们告诉你你在这里的时候。”他嗓音起伏,不时地咽口水,生怕会破出哭腔。
“没关系,我,并不觉得很难受。”我艰难地挤出声音宽慰他,却没想到这话却更加刺痛了他。
“这些天你一直在说梦话,”他竭力遏制住心疼,说:“什么不怕疼,什么信不信自己还可以熬,什么谁都不在乎,谁都不爱,什么要去死......”
“我不信,阿尔,没有人不怕疼的,也没有人不怕死,更没有人,谁都不爱,连自己都不爱。”
他吸了吸鼻子,不让我看见他用衣袖揩拭泪水。
“我是......爱你的。”我认真地说。
“不,这重要,却也没那么重要。阿尔,我看了他们的记录,那些折磨你的视频,亲爱的,你知道你在笑吗?那种笑,好像在享受,我不明白,我根本看不下去,几乎心痛欲裂,不得不暂停几次躲去盥洗室里调整情绪。我不敢想象,你在过去一直在遭遇什么样的痛苦,以至于这种痛苦都可以忍受,都还可以露出那种让人心碎的笑容......阿尔,告诉我,你爱你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