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45)
“我错在没有验证货的来源。”我辩解道,“我不知道这是走私货。”
审讯官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手掌交叠放在唇下,“不会吧?您要我把话说明白?”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警官。”
“买卖走私货,很好的幌子,然而幌子总归是表现现象,为的是掩盖更深层的东西。您知道,走私这一罪行,还不足以让您在这里耗上我们好几个小时,我们的时间也是很珍贵的。”
见我沉默,他露出某种志在必得的微笑,继续说:“这张票据是您开的,你的付款证明,给了捷克的酒贩子,却被西德人拿到了手里,作为一张票据,它实在起到了不该起到的作用,您瞧——”
他把票据放在桌子上,用食指点住:“很过时的一套,但我们都学过,摩斯密码,写在边缘上,手法太老套了诺伊先生。‘一月一号在大花园行动。’行动?什么行动?大花园?这可不允许,所以……这就是您在这里的最终原因,您和您的同伙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摩斯密码!更不知道什么行动!”这下我是真的摸不着头脑。
“您当然会矢口否认,很正常,我们见得多了,但既然距离一月一号还有半个月的话,我想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诺伊先生,这里可不存在什么失误的操作,我们方才已经对您的三位店员进行了问询,除却一直在后厨的厨师先生,两位服务员都可以证明您曾开过这张票据,我想您自己也不会否认,毕竟我们已经做过您的笔迹对比。”
“这是我签的,没错,可那旁边的一穿黑点儿我根本没有头绪,那怎么会是摩斯密码?我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抗辩过程中,我努力地回忆那天的情况,这发生在我和萨连科重逢后的一周内。那晚摔碎了太多酒,没有时间及时补货惹得一些顾客抱怨连连。我正愁没处进货时同街区的餐厅老板介绍给我那个捷克人,他经常在他那里买酒,说他那里价格实惠,还能弄来不常见的好货。我在看货后下了单,但由于购买数量较多,不能现金支付,于是开了张支票给他。
支票的确是从我这里流出的,但它却没有进入银行,而到了西德间谍的手里,还莫名其妙多上了一串摩斯密码,暗示着一次神秘而鬼祟的行动。这下我毫无防备,竟一时之间没能理出个所以然来。当然,无论如何我怎么辩解,这位年轻的——证件上写着“托马斯·罗本”的警官,用他那张聪明的、充满信仰的双眼盯着我,以一种带着笑意的随和态度将我的演绎悉数收下,然后在落日余晖透过百叶窗倾斜进这座审讯室时,他以喝一口水的动作来作为这场表演的结束。
我被转移,等待我的将是一个漫长的“清醒时刻”,师承克格勃,又脱胎于纳粹,史塔西审讯很有一套。我想我可以体验个够。
睡眠剥夺是最基础的,整整十天我没能合眼,由最开始不停地出现幻觉到最后视野里只剩下雾蒙蒙的灰色,所以对此段时间的记忆是不甚清晰的,但要非得说一说,还是能讲上几句。
比如说,赤身躺在一张床上,刺眼的灯光如刀子般扎人,我得在臼齿和坦白当中做出选择。浑身都在发抖,我冷汗涔涔,那仿佛能掐断脊骨的钳子在灯光中闪来闪去,然后暴力地挤进我的嘴里,占据我的整个口腔——
“说不说?!说不说!”尖利的嗥叫,好像不属于人类。
口涎从脸庞淌下,口腔内壁被冰冷的金属磨伤。我绝望地盯着那刺眼的光,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我掉在外祖父书桌下的第一颗乳牙——我捡起来给了母亲。疼——我乞怜地说,母亲沉默地转过脸,一言不发地看向窗外。她在朝那只自由自在行走于花园中的狸猫笑,于是,我也笑了。这笑容在此刻看起来就像是挑衅,于是我失去了一颗臼齿。
血呛住了我的喉咙,我疼得浑身直颤,发出喑哑的呼喊,好像在说疼,可这一次,眼前却不是那个转过脸对猫笑的女人,而是站在易北河畔忧伤凝视着我的萨连科。
疼——我说,疼——来自于他们拔掉了我的牙齿,来自于暴打之下断掉的肋骨,来自于电击,来自于强光,来自于长久的罚站与罚坐,来自于他们用一根绳子勒住我的嘴却把两端绑在我的受伤脚踝上,让我表演苏联出产的经典“燕子飞”……的确,萨连科,我摇摇晃晃,肚皮贴地整整两天,的确就像一只燕子,可这只燕子飞不到你的怀里,他不知道他在为什么坚守,也不知道为何在受这样的折磨,当他看不见所有时,他便失去了知觉,当他失去了知觉时,他能感受到的就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