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3)
我敢打包票,这绝对有什么玄学意味在里面,很久之前我的朋友——死在诺曼底登陆的迈克尔就说我是个迷信的人,他说我的内心有种似是而非的虚无缥缈,他不懂,但很喜欢。我也不懂,却不喜欢。我想阿尔弗雷德——这个表象只是怀疑着自己的存在,不断寻求着一些方式来证明其存在,比如暴力、比如情欲、比如酗酒、比如疼痛。不过很奇怪,当这条尘世的幽灵握住那只陌生的、属于狙击手的右手时,他的双脚突然落在了存在之大地上。
因为我感受到了,那是一股很奇妙的感觉,就像羽毛拂过心间,可来也倏去也忽,尚且来不及抓住它便如烟而去。我的呼吸有一瞬间的滞涩,但也只是一瞬间,我朝他笑了一下,作为对他的微笑的回应。我用双手抓住他的双手,就像我的战友和他的战友那么做一样。目光炯炯、情绪激昂,很多人流了泪,我也流了泪。但这眼泪的意味全然不同,出于怀念、或者某种此际我尚且弄不明白却在之后永无法逃脱的情感,自此之后,无论过了多少年,即使我们身后的国家分道扬镳,我也依然会如这回,无数次、无数次地,将自己交托于他的手心。
那么,他……我该怎么介绍他……介绍他人也是困难的,因为人类永远不可能认识人类,我想我认识他,但又觉得,我从不认识他。我从来对人类不感兴趣,也许是太过于熟悉人类。但经历这场战争之后,我却觉得人类的多样性值得研究一二。尤其是在面临死亡的时候,多数人会呼唤母亲,呼唤爱人,但有的人却紧紧抿着嘴不出声儿,一个劲儿地急喘,仿佛张开嘴就会把生还的希望给放走了似的,有的人哭,有的人笑,有的人震惊,有的人平静,有的人露出一种顿悟后的解脱,有的人却遗憾不已地徒劳虚抓……我忽然想知道这个人会是什么反应?真是恶劣的想法,我望着他的脸感慨自己的荒诞与恶劣,同时做好了介绍他的准备。
他与我同岁,狙击手,隶属于苏联第五近卫集团军第58近卫步兵师。我叫他萨连科,他却要我叫他罗曼,他很高,比我足足高一个头,皮肤苍白,挡不住青紫色的血管。他的额头很窄,眉头总是微皱,有种悲天悯人的色彩。我很喜欢他的眉毛,因为和发色一样,是深沉的金色,看起来很柔软,让我联想到秋天的麦田。鹰钩鼻,鼻梁骨桀骜不驯地凸出,彰显出倔强的脾气,鼻尖却总是很红,仿佛受了委屈。嘴唇很薄,说上两句话就要抿一抿,掩饰害羞的本性。总之,他长着一副讨喜的斯拉夫人面庞,我不能说他有多么漂亮,但足够在我心中留下痕迹。
我很爱看他,看他这张复杂而纯情的脸庞,他时常躲避我的视线,然而却又被一股不可控制的力量所裹挟,总想弄清楚我还有没有继续看他,于是偷偷地抬起眼睛瞟向我,在触碰到我的目光后又打了个激灵,讪讪地移开。我想,在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一定浮现出可爱的绯色红晕。
那么,也该介绍时间。但我想这时间人尽皆知,因为这是胜利的前夕。1945年的四月,春风掠过易北河,我和萨连科所在的两支队伍完成了伟大的会师,将苟延残喘的德军切为南北两线。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们将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相伴彼此,结下一生不可磨灭的情谊。
罗曼将记住他的阿尔,而莱利则将萨连科安置在最深的心底。
第3章 Chapte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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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莱利……”
我听见我的名字磕磕巴巴地从那两片漂亮的、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嘴唇里飘出,我抬头,看向比我高了一个头的他,故作冷漠地点头:“是我。”
他眉头皱了皱,露出友好而疑惑的笑容,这时我才反应过来他听不懂英文,是的,一开始我们有语言障碍,这很正常,即使我有幸读过大学,可谁也没叮嘱我去学习俄文,任谁也不知道命运会安排这样一段寄与。
我伸出手指向自己,然后冲他微笑,他挑起长长的、麦田般金色的眉毛,然后弯起了湛蓝的眼睛。
“阿尔弗雷德·莱利。”我用英文说。
“阿尔弗雷德·莱利。”
他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这回发音很准确,嗓音清澈,带着笑意。我把肩上的枪带朝内拉了拉,转身顺着营地周围的小路朝前走,他跟了上来,与我保持在一个速度,今天我们所在的部队轮到我执勤,他所在的部队则轮到他。
应该描述点景色,毕竟我记得很清。夜里下了点雨,洗尽了硝烟,露出天空本身的淡蓝色,地平线与河流的尽头相连接处,架着一道彩虹,紫色尤其浓郁,像上了霜的蓝莓。春日林间绽放一种雪白的灯笼似的名为Schneetropfen的野花,簇生在林边田垄边,点缀在绿茸茸的草地里,像垂头静待佳音的森林精灵。说到森林,这林子里有云杉、冷杉还有树干发红的榉树,连绵成片,密密丛丛,沉默如巨人,偶尔也会随风歌唱。道路的另一边,鹅卵石在河边安静地沐浴阳光,一只通体雪白的水鸟振翅而飞,从我和他的上空掠过,飞向托尔高的残垣断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