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204)
我抽了两根烟,不知不觉间阿尔已经吃完,坐在凳子上乖乖地等我。他的模样很像他舅舅,麦浪般的金发,蓝眼睛,鹰钩鼻,两片薄薄的嘴唇。我朝他微笑,带他离开了餐厅,两个月后,我在阿尔高盘下了一间临街的店面,从市政厅拿到了经营许可,干起了老本行。
这是第三家琴声餐厅。
从诺伊老板,到塞斯老板,再到施密尔老板。
我其实早已记不清自己拥有过多少身份。
阿尔很沉默,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他的语言系统是俄语,于是我在想办法找一所有俄语教师的学校。而琴声餐厅却迟迟没能开始营业,因为厨师招聘总不尽人意。直到在1966年的春天,一名头发全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推开了餐厅们。
“弗兰克!”我惊讶地叫出声。
“我就知道是您,老板……”弗兰克老泪纵横,自从1956年我离开德累斯顿,已经过去了足足十年。
“你怎么……你怎么在阿尔高呢?”我激动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弗兰克抹着老泪,说当初我走后,史塔西把餐厅查封了,还要把他抓去,是萨连科少校救了他,把他安置在德累斯顿的乡下的某间餐厅里干活。这一干就是九年,但那家餐厅很不幸地在去年倒闭了,可弗兰克已经习惯了厨房的生活,于是在四处求业。前几天,他看到了我张贴在断桥上的招聘广告。
“叫‘琴声’,我就不信是巧合……”他哽咽地说。
“那么,弗兰克,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过去不一般,我不能保证以后百分百的安全…… ”
“唉,老板,何必说这种话呢?我老了,孤家寡人,得有个安身之处啊。”
我叹息一声,说:“只要你想,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可是,少校呢?”弗兰克四顾道,“他那时为你丢了魂儿,他找到你了吗?”
“找到了,不仅找到了,后来我们还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他可不是少校,早就是一名中校了。”
“所以,他在哪儿?”
我抿了抿嘴,恬然地微笑道:“他,他就在这儿呢。”
门外,易北河在阳光下永恒不息地流淌着,闪闪发光,就像他的双眸。
弗兰克似乎意会,不再多问,总之,琴声开张了,生意越来越好。没人来打扰我们,史塔西、克格勃仿佛都不见了。也许这其中有当初萨连科的同僚们的做工,但我已经不在意了。
只是每当天气暖和的时候,我会去易北河游泳。在入水的时刻,我总会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就像初识时的亲吻,令苍老的心也会迸发新的激情。紧接着便是温馨而深刻的拥抱,绵长而令人回味。在平缓的水流中,周身被全然包裹,内心里溢满了平静,完整的快乐和欢愉随浪花而来,一阵一阵,到了那时,我会仰躺在水面上,看阿尔高上空金灿灿的艳阳和蓝得透明的天空,微笑着,随波而去。
这是我的爱好,几乎每天都去,每次都会幸福得流连忘返。而到了天气冷不再适合游泳时,我就坐在河边的长椅上吹口琴。我吹得很好,经常会吸引路人围观。当地人知晓我是琴声餐厅的老板,会衔着笑容安静地听着。偶尔遇到外地人,面前甚至会留下一两张小额的钞票。那些钱我都给了阿尔,叫他去镇上买糖果吃,多交些朋友。
日子平淡安详,唯一的问题就是阿尔。
这个孩子跟了我半年有余,我没有给他改名,他依旧叫作“阿尔弗雷德·亚历山德罗维奇·萨连科”,他很听话,只是沉默得让我担心他是心里出了什么毛病。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认识我,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是对我有印象的。他总是在放学后独自在房间里写作业,听收音机,从不出来玩耍。餐厅打烊后我和弗兰克预备好了晚餐,他也是浅浅地只吃一点。我给他买糖的钱,有一次被我发现他偷偷地藏在了地板下的缝隙里。他在我身边小心翼翼地生活着,对我的示好,他以孩童那并不令人反感的扭捏默默地接受着。
有一个晚上,我方在二楼睡下,便听到一楼传来咣当一声,我以为店里来了贼,连忙披起衣裳下床,提着根棒球棍来到了一楼。
我放轻脚步走入厨房,发现阿尔穿着睡衣,赤脚着,脸颊在夜色下也清晰可见不知所措的绯红。看着地板上摔碎的牛奶罐,他咬着下唇快要哭出来。
注意到我站在门口,他再也忍不住,顿时眼泪汪汪。
我连忙丢开了棒球棍,蹲到了他面前,把他从玻璃渣当中抱了出来。他站在干净的地面上,小手拧着睡衣的衣角,眼泪啪嗒啪嗒直掉。
“对不起,叔叔。”他哽咽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