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16)
“很美。”我说。
“你不去?”
我摇头,“我要去河边走一走。”
“这回可以放心了,全面排查过了。”
“我从来没有担心过。”
护士无所谓地耸肩,转身留下一道倩影。
“啊,对了,那个苏联人,他来过,和你一起被炸伤的那个,他比你严重,可比你醒得快。”
我稍稍抬了抬眼皮,她已经走到营地外,和女护士们爬上了一辆军车,在欢声笑语中驶向托尔高城内。我安静地坐着,没有任何想法,这并非大脑遭受撞击的缘故,我只是在想,以后得戒掉一个不好的习惯。
过往,尽管我表面佯装孑然,但心底到底装着一些人。倒也不是说非得去在乎什么人,只是感情有时候需要挂在什么地方。这是我在战场上学来的道理,我以前挂在迈克尔身上,后来挂在艾文身上,这本质上是一种“活”的欲望,对战士来说很重要。可现在战争结束了,迈克尔和艾文都死了,那么,我也得改掉了个习惯了。
我不知道自己坐在床上多长时间,久到我感觉到有点冷,我披上外套,从营地外出去。这里是我们原先的驻扎点,如今空无一人,只剩河风不知疲倦地吹拂着。大家都去城里庆祝了,城内亮起星辰般地火光。我靠坐在一根木桩上,将目光投向安静无声的易北河。
没过多久,我听到了熟悉的琴声。
也许分明知道这琴声是会如期而至的,所以我选择了等待。可我没有起身,只是在这悠扬的琴声中逐渐湿了眼眶,直到这一曲落罢,他踩着月光,于夜色中朝我走来。
“阿尔……”他朝我俯身,这时,我能看到他敞开的领口下被纱布缠过的胸膛。
我抬头,把自己映在他墨蓝的双眸里。
“不要哭……”他伸出手,轻轻地撇去我眼角的泪水,说:“不要哭。”
他的手上有斑驳的割伤,带有滚烫的温度,不知为何,我温存地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了他的手心。
“我不哭,可是哭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总得有人为他哭一哭,是的,胜利了,我的朋友,我们胜利了,你大概很开心吧?可我该何去何从呢?”
我胡言乱语着,他温柔地笑,用另一只手在荷包里摸索出来一个温润的小圆片放在了我的手心。
借着月光,我看清楚了这个东西——一枚带有血渍的、美国军服的纽扣——艾文的纽扣。
“抱歉,我只……找到了这个。”他蹲下身,握住我的手,仿佛在说,艾文与我同在,他也与我同在。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难道这个人又折返回去过河畔吗?回去那片地雷区,就为了找点什么留念——比如这颗纽扣带给我?无名的愤懑从心底而起,我挣脱他的手,揪住他的衣领就把他往我身前一带,看也不看就把这枚纽扣扔进了易北河。
“阿尔。”他惊讶地看我,我紧紧抓住他。
“有什么意义呢?”我毫无来由地发起了怒,“人死了就是死了,要是找到一枚纽扣就能代表什么,我口袋里就该有装不完的纽扣。我把你带去那个地方,运气好,没能炸死我们自己,却炸死了他……哦,不,你以为我在愧疚?不,我一点都没有愧疚,这是运气问题,这是运气……”
可我根本无法控制眼泪,几乎泣不成声,抵在他胸口低声说:“你不要这么对我,我受够了去在乎别人,我再也不会在意任何人。”
“不。”他抱住我,惶然地摇头说:“不,不……”
我反应过来,推开了他,快速站起身往回走,他有些着急地蹒跚地跟上来。他的腿受了伤,我不忍心地放慢脚步,战定在原地。
“萨连科,你不懂,你不懂我,你愿意和我做朋友,是我的荣幸,可你所喜欢的美国人不是我这个样子的,你不知道我……其实是个德裔,一个……纯种的日耳曼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你不明白,所有人都不明白,我是个美国人,这没错,但我流淌着日耳曼人的血,还要亲手杀日耳曼人,是的,反正这些法西斯死不足惜,可我杀了太多……包括……哦不,我有很多事情搞不懂,我俩自己都搞不懂了,我总是心不在焉,不,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我絮絮叨叨,头痛欲裂,几乎不能站稳,萨连科露出不甘心的表情,尽管我一再回头冲他吼,叫他不要跟着我,可他听不懂,不过,也许就是他听懂了他也会这么做。
他走上前来,用他受伤的臂膀把我拥在怀里,他什么都不说,就那样紧紧抱着我。我再次闻到了他颈肩的那淡淡的、甜蜜的松脂味道,泪水模糊了视线,叫我本就不清楚的思绪更加混乱,双膝发软,我几乎快跌坐在了地上。